龙城,单于金帐。牛油巨烛的火光摇曳,将狐鹿姑单于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
他独自一人坐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上,面前摆着一只镶金的牛角杯,杯中盛满了浓烈的马奶酒,却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致。
帐外,隐约传来各部战士归营后的喧嚣和篝火宴饮的欢歌。此次西征乌孙,虽未能攻破赤谷城,但各部劫掠所得,堪称丰厚:
掳掠来的乌孙等部族青壮男女及孩童,总计十五六万人!这些人将成为新的奴隶,补充各部因战争损失的人口,开垦荒地,放牧牛羊。
抢掠的牛羊马匹堆积如山,足以让各部度过这个寒冬,甚至还能有所盈余。
从乌孙各部落和沿途城镇搜刮的粮食、毛皮、铜器、布帛等,也极大地充实了匈奴本已枯竭的府库。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胜利”的远征。各部首领在分得战利品后,暂时压下了对伤亡的不满,沉浸在劫掠的满足感中。龙城内外,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短暂的欢腾。
然而,狐鹿姑的心,却如同帐外深秋的寒风,冰冷刺骨。他端起酒杯,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他望向帐壁上悬挂的舆图。代表漠南草原的那片广袤区域,如今已被醒目的朱砂划去!那是匈奴最肥美的牧场!水草丰美,气候温和,是养育战马、牛羊的膏腴之地!
如今,却被汉军牢牢占据!赵充国的铁骑如同钉子般楔在那里,修筑城塞,屯田驻守!匈奴失去了这片命脉之地,就如同雄鹰被折断了翅膀!
漠北苦寒,草场贫瘠,如何能养活日益庞大的人口和牲畜?去岁的白灾,冻毙牛羊无算的惨状,如同噩梦般萦绕在他心头。
更让他心悸的是汉军那雷霆万钧的威慑!四路大军齐发!赵破奴兵临龙城!李陵扫荡左部!路博德、赵兴扼守金山!郑吉陈兵西域!汉军展现出的强大机动能力、精准的打击力度和恐怖的战争潜力,让他不寒而栗!
若非张骞持节调停,若非他及时低头撤军,此刻的龙城,恐怕已是一片火海!匈奴的根基,将被彻底动摇!
刘据的狠辣和决断,远超他的想象!汉朝这头沉睡的雄狮,已然彻底苏醒,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抢掠终非长久之计……”狐鹿姑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南下打草谷?那是找死!汉朝边墙坚固,烽燧相连,汉军铁骑枕戈待旦!
再去西域?乌孙虽残,但有汉朝撑腰,已成刺猬!且西域诸国经此一役,必然更加倒向汉朝!匈奴的生存空间,正被汉帝国一点点挤压!
出路在哪里?难道真要困守在这苦寒的漠北,眼睁睁看着部族在饥寒和汉军的压力下逐渐衰落?
他越想越烦躁,猛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直冲脑门,却化不开胸中的郁结。就在这时,帐外侍卫低声禀报:“大单于,漠南王李广利求见。”
狐鹿姑眉头一皱。李广利?这个叛贼,此时来做什么?他心中虽有不喜,但李广利手握重兵,且熟悉汉朝内情,在如今形势下,也不得不倚重几分。
“让他进来。”狐鹿姑沉声道,随手将酒杯重重顿在案几上。
帐帘掀开,李广利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披一件融合了汉匈风格的皮甲,腰悬长剑,脸上带着惯有的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扫了一眼狐鹿姑面前空了的酒杯和阴沉的脸色,心中了然。
“大单于!”李广利抱拳行礼,声音低沉,“深夜叨扰,还望单于恕罪。”
“漠南王不必多礼。”狐鹿姑抬了抬手,语气平淡,“坐吧。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李广利在狐鹿姑下首的毡毯上盘膝坐下,目光锐利地看向狐鹿姑:“单于可是在为匈奴未来出路烦忧?”
狐鹿姑眼神微凝,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李广利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此次西征,虽有所获,然漠南已失,汉军势大,南下无望,西域难图。匈奴困守漠北,非长久之计!”
狐鹿姑冷哼一声:“漠南王有何高见?”
李广利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单于!困守漠北,坐以待毙,智者不为!匈奴出路,不在南,不在西,而在更西——!”
“更西?”狐鹿姑眉头紧锁,“你是说康居?大宛?还是更远?”
“正是!”李广利眼中精光爆射,“康居、大宛,乃至大夏、安息!这些西域以西的国度,土地广袤,水草丰美,物产富饶!且其军力,远不如汉朝强悍!更无汉朝那般坚固的城池!”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蛊惑:“单于!漠北虽苦寒,然我匈奴控弦之士仍有二十余万!皆是百战精锐!更有我麾下数万汉家精锐!合兵一处,兵锋所指,西域以西诸国,谁能抵挡?”
“与其在漠北与汉朝硬碰硬,坐等其步步紧逼!不如挥师西进!征服康居!吞并大宛!占据那片富饶的土地!建立新的匈奴汗国——!!”
“届时!进,可窥视富庶的两河(指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域!退,可据葱岭(帕米尔高原)天险,与汉朝分庭抗礼!岂不远胜于在此苦寒之地,仰汉人鼻息求生——??”
李广利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狐鹿姑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西进!征服!建立新的汗国!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广利:“西进谈何容易!路途遥远!补给艰难!西域诸国岂会坐视?”
李广利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单于!西域诸国?一盘散沙而已!车师、焉耆、龟兹,皆畏汉如虎!康居、大宛,虽有强兵,然其战法,远逊汉军!更无汉军之坚韧!我匈奴铁骑,辅以汉军攻城之术,破之易如反掌!”
“至于补给?”李广利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以战养战!西域以西,富庶城邦众多!破一城,足以养军数月!何愁补给?”
“单于!”李广利的声音充满煽动性,“此乃天赐良机!趁汉朝重心仍在东方(指辽东及漠南),无暇西顾!我匈奴当举族西迁!以雷霆之势,席卷西域以西!开疆拓土!再创辉煌——!!”
“若迟疑不决,待汉朝彻底稳固东方,腾出手来,则我匈奴再无机会——!!”
狐鹿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李广利描绘的蓝图,充满了诱惑!逃离汉朝的阴影,去征服新的土地,建立新的霸业!
这似乎是匈奴唯一的生路!但举族西迁,风险巨大!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帐内,烛火摇曳,将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如同两只在命运十字路口徘徊的困兽。一场关乎匈奴未来命运的抉择,在这寂静的龙城金帐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