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年·冬·西海畔: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歇,但天空并未放晴,依旧是一片压抑的铅灰色。
严寒变本加厉,气温骤降至滴水成冰的程度,呵出的白气瞬间便在胡须眉梢凝结成霜,裸露的皮肤稍不注意便会与冰冷的金属粘连,带来刺骨的疼痛。
两天的时间,对于被围困的羌人联军而言,是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就在他们几乎要陷入彻底混乱和崩溃的边缘时,从后方部落艰难组织起来的、规模有限的补给车队,终于蹒跚抵达。主要是青稞炒面、风干肉和一些燃料。
这些物资虽然远远无法让十五万大军吃饱喝足,但至少解决了最迫切的饥饿问题,暂时稳住了即将溃散的军心,也让保守派“长期围困”的策略有了那么一丝继续执行下去的物质基础。
羌人士兵们领到微薄的口粮,蜷缩在简陋的帐篷或避风处,啃食着冻硬的干粮,依靠同族挤在一起取暖,勉强抵御着致命的严寒。
如果没有这两天前送来的御寒帐篷,这支大军恐怕早已在冻饿中自行瓦解。
然而,补给线漫长而脆弱,这点物资无异于杯水车薪。挖掘围困壕沟的工程进展极其缓慢,士兵们怨声载道。整个羌人大营,依然笼罩在低迷、悲观和不确定的气氛中。
汉营内的无声减员与沉重代价
而在汉军营垒内,这两天的“宁静”期,付出的代价同样惨重,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轻松。
那位老羌胡向导的预言,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应验了。高原反应,这个无声的杀手,在战斗暂停后,开始更彻底地清算那些身体无法适应者。
那两千余名重伤员中,本就包含大量高原反应重症者。在最初的战斗亢奋过去后,缺氧对心脑血管系统的损害彻底爆发。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在过去两天里,病情急剧恶化,在痛苦的呼吸困难、剧烈头痛和心肺衰竭中相继死去。
军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临时医帐内,每天都有尸体被默默抬出。
而那些数千名中度高原反应的将士,则经历了一场更为残酷的自然筛选。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凭借相对强健的体魄、年轻的生机以及充足的休息和食物保暖,情况逐渐稳定并开始好转,头痛减轻,呼吸变得顺畅,算是艰难地挺过了这一关。
但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未能幸免,各种并发症接连爆发,在短短两日内也相继病逝。
当随军主簿将最新的伤亡统计呈送到周云面前时,上面的数字冰冷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全军因高原反应及并发症,非战斗减员再添近万人!
加上前日攻防战的伤亡,此时他麾下还能站立的、具有战斗力的士卒,已不足四万五千人。
这意味着,自翻越祁连山以来,他的六万多大军,尚未与敌军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决战,便已因环境和非战斗原因减员超过三分之一!
营垒内虽然依旧秩序井然,食物保暖无忧,但一种无声的悲凉和沉重感却弥漫开来。
空出来的铺位,身边熟悉面孔的消失,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远征的惨重代价。
周云的重压:愧悔、恐惧与责任
中军帐内,周云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背影显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佝偻。帐外士兵们低沉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此刻听在他耳中,都化为了阵亡将士无声的质问。
巨大的愧悔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手指死死抠着桌案边缘,指节发白。
“我低估了雪山,低估了高原…我一意孤行,贪功冒进…是我,把六万将士带入了这绝地死境!”每一个死亡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将旗之上。
随之而来的是恐惧。并非对城外羌人的恐惧,而是对返回长安后,即将面对的陛下雷霆之怒的恐惧。
当今天子刘据,爱兵如子,赏罚分明,尤恨麾下将领无端折损士卒,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
此次西征南线,陛下予他十万精锐,本是信任,是重托,而他却…
周云几乎能想象到陛下看到伤亡奏报时,那瞬间阴沉如水的面色和眼中蕴含的风暴。
“丧师辱国”这四个字,如同烙印般烫在他的脑海里。
即便陛下看在太子殿下的情面上,饶他不死,但他的仕途、他的将名,也彻底完了。罢官夺爵,贬为庶民,已是最好的结局。
愧悔与恐惧交织,几乎要将他压垮。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压力与绝望中,一种属于军人的责任感和韧性,又强行支撑着他挺直了脊梁。
他猛地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眼中虽然布满了血丝和疲惫,却重新燃起一丝决绝的光芒。
“不!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他对自己低吼道,“陛下要治罪,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在这西海之畔,我仍是这四万五千将士的主帅!他们的性命,还握在我的手里!”
“我必须…我必须把他们尽可能多地…带出去!活着带回去!哪怕只能带回去一万人,五千人!也比全军覆没于此要强!”
个人的荣辱得失,在此刻被放下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如何履行作为一名统帅最后的、也是最基本的责任:保全残余部队。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地图,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所有的可能性:固守待援?援军何在?突围方向?东归路线的选择?羌人围困的弱点?天气变化的利用?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决策,都将关乎这四万五千人的生死存亡。他不能再犯任何错误。这场因他决策失误而开始的灾难,必须由他亲手画上一个尽可能不那么悲惨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