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的耳膜在坠落时嗡嗡作响,混沌气割得脸颊生疼。
他能清晰感觉到陆雪琪扣在自己腕上的指尖在发抖——不是害怕,是竭力稳住神魂的紧绷。
归墟棍的蓝光缠在两人中间,像根会呼吸的绳子,随着下坠节奏轻轻震颤,张小凡的掌心沁出薄汗,沾得棍身有些滑。
要落地了。他突然开口。话音未落,三人的脚尖便撞上了什么。
不是实地。
更像踩进了凝固的雾。
韩林的玄色道袍下摆最先垂落,却没有触到任何东西,只看见青灰色的雾气正顺着衣料纹路往上爬,像是要把人整个揉进这幅画里。
抬眼望去,那座悬浮的画卷正铺展在头顶,比方才在混沌里看时更大了十倍不止——连绵的青山从左到右横亘千里,松涛声裹着鹤鸣灌进耳朵,可仔细听又没了,只剩死寂的空响。
雪琪。他侧头,正看见陆雪琪仰着脸,银发被无形的风掀起几缕,冰魄剑在她掌中泛起幽蓝微光。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山在动。
韩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远处那座最高的峰峦顶端,积雪正缓慢地朝山腰滑去,速度比现实中慢了百倍,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的流水。
再看山脚下的溪流,浪花刚翻起半朵,便凝固在半空,连溅起的水珠都保持着抛物线的姿态。
命气。他突然低喃。
伸手抚上最近的画卷边缘——那里本该是纸帛的触感,可指腹传来的却是温凉的活物般的跳动。
他的本源在丹田处微微发烫,系统的签印在识海深处亮起微光,像是在提醒什么。这不是画,是用命气凝成的虚界。
命气?陆雪琪的冰魄剑突然轻颤,剑尖垂落时在地面划出半道寒痕。
她刚才试着用神识探入画卷,可才触及表层,便有根细如发丝的黑丝缠上了神魂,若非她及时运转冰心诀震断,怕是要被扯进去半片灵识。
此刻她的指尖还泛着青白,正用冰魄的寒气封住眉心神窍:这东西......吃神识。
小凡?韩林转头,正看见张小凡被归墟棍牵着往画卷深处走。
那根乌木棍此刻像活了似的,棍头微微抬起,蓝光如游鱼般指向山后那片尚未完成的城池。
断成两截的城墙上,二字只刻了半幅,缺口处的砖砾悬在半空,连裂痕里的青苔都泛着不真实的灰。
归墟在引我。张小凡回头,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却笑得比在混沌里时更稳当了些。
他想起碧瑶从前说过,归墟是能照见另一条命数的镜子,此刻棍身的震颤里,分明裹着几分熟悉的、像极了碧瑶拍他肩膀时的温度。它说,里面有答案。
韩林的本源在掌心命碑印记下翻涌。
他望着张小凡逐渐走远的背影,又看了眼陆雪琪正用冰魄剑在身周画的寒阵——那是青云门防神魂侵蚀的秘术,冰花顺着剑尖绽开,在三人脚边连成半圆。
他突然想起无咎道人临终前咳着血说的守剑人要守的,不只是一座山,此刻再看这画卷里凝滞的时间、残缺的城池,终于明白那座后压着的,是被人从洪荒斩断的、所有生灵的命数。
等等。他喊住张小凡,掌心的命碑金光流转,在三人头顶布下一层防护。
本源被抽走的刺痛从丹田窜到后颈,他却笑得更沉了——系统签到的九霄护命诀终于在这时派上了用场。雪琪的寒阵防外,我的护命诀守内,小凡你跟着归墟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画卷最深处翻涌的云海:不管里面有什么,我们一起看。
陆雪琪的冰魄剑在寒阵边缘划出最后一道冰痕。
她望着韩林苍白的脸,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背——那里的命碑印记还在发烫,可她的手更凉,像块温过的玉。本源别耗太多。她轻声说,声音里没了从前的质疑,只剩沉下来的坚定,你要是垮了,谁给我们破阵?
韩林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说我没事,可归墟棍突然发出清越的长鸣,打断了所有言语。
张小凡已经走到了断墙下,棍头正抵着缺口处的砖砾——那些悬在半空的碎石突然动了,顺着归墟的蓝光缓缓下落,在地面砸出极轻的声,像有人在试着重启这方停滞的世界。
过来。张小凡回头,朝两人招了招手。
他的影子被画卷里的拉得老长,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当年在大竹峰挑水的少年。
韩林牵着陆雪琪的手跟上。
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在变化——方才还是雾,此刻却有了泥土的触感,混着若有若无的梅香。
路过那眼凝滞的井时,他瞥见井里映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少女,发间银饰闪着和陆雪琪鬓角碎玉一样的光。
少女正抬头,眼底的惊色和陆雪琪此刻的神情重叠,像两片被风吹到一起的叶子。
别看。陆雪琪轻声说,拉着他加快脚步。
她的冰魄剑在身侧微微发烫,寒阵的光膜随着移动泛起涟漪,将那眼井的倒影隔绝在身后。
三人越走越深。
画卷里的开始偏移,原本凝滞的溪流重新流动,浪花溅起的水珠终于落下,打湿了韩林的鞋尖。
断墙后的城池轮廓逐渐清晰,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上,万毒堂鬼王宗的字样若隐若现,只是所有门窗都关着,连门槛上的积灰都没被风吹动过。
直到归墟棍突然剧烈震颤。
张小凡的脚步顿在一座朱漆大门前,门楣上大竹峰三个字被刻得极深,连木纹里都浸着松油的香气。
门内传来隐约的捣衣声,和陆雪琪在碎片里看见的那个少女的动作重叠——这次,少女没有抬头,只是低头搓洗着青布衣裳,发间银饰随着动作轻响,像首没弹完的曲子。
韩林的识海突然一震。
系统的签印在深处炸开一线微光,他的本源不受控制地往心口涌,命碑印记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他下意识按住胸口——那里贴着半片命符残片,是无咎道人临终前塞给他的,说等你见到真正的洪荒时,它自会指引你。
此刻,那半片残片正在他心口发烫,热度透过里衣渗出来,在皮肤上烙出个浅浅的红印。
韩林望着朱漆大门后的光影,突然听见了心跳声——不是他的,不是陆雪琪的,也不是张小凡的。
那心跳声混在松涛里,混在捣衣声里,混在归墟棍的轻鸣里,像极了当年在祖师祠堂听见的、镇脊兽眼瞳里传来的、洪荒的脉搏。
进去。他说。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陆雪琪的冰魄剑泛起幽蓝光芒,寒阵的光膜裹住三人。
张小凡的归墟棍抵住门环,蓝光一震,朱漆大门一声缓缓打开。
门内的光线突然变得明亮,韩林看见青砖地上铺着层薄雪,院角的梅树开得正好,枝桠上的雪团正簌簌往下落——这一次,没有停滞,没有凝固,只有真实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春寒里的大竹峰。
而在那梅树背后,在所有人视线不及的阴影里,半片暗金色的命符残片正从房梁上缓缓飘落,落在积着薄雪的青石板上,与韩林心口的那半片遥相呼应,泛起微光。
韩林的指尖刚触到心口发烫的命符残片,识海深处便传来系统签印的轻鸣。
那声音像春蚕食叶,细不可闻却直抵神魂——是【九霄签印系统】每日一次的签到提示。
他瞳孔微缩,这提示比往日提前了三个时辰,显然与画卷内的异常有关。
怎么了?陆雪琪的冰魄剑在身侧轻颤,剑尖凝着的寒霜正随着她紧绷的手腕微微晃动。
她能看见韩林额角渗出的细汗,那是本源运转过度的征兆:本源又在烧?
不是。韩林闭了闭眼,系统的信息流如潮水般涌来。
签到界面上,原本空白的签筒里浮起张暗金色符纸,边缘绣着细小的命纹,正中央二字泛着幽光。
他想起无咎道人临终前说过,命符残片是连接洪荒与诛仙世界的锁钥,此刻系统的异常触发,定是因这方虚界触及了锁钥的秘密。系统提前签到了。他睁开眼时,眼底泛着金芒,是命纹拓印符。
张小凡的归墟棍突然重重顿在青石板上。
棍身蓝光暴涨,将三人脚边的薄雪融出个圆洞:这符...和归墟有感应。他喉结滚动,想起碧瑶曾说归墟棍是命数的镜子,此刻棍身震颤的频率,竟与韩林心口的命符残片同频——像两块被磁石吸住的铁。
韩林没有回应。
他指尖掐诀,本源如细流般注入符纸。
暗金色符纸瞬间化作流光,没入画卷边缘的青灰色雾气里。
下一刻,整方世界开始震颤。
原本鲜活的大竹峰梅树突然虚化,枝桠上的雪团重新凝固成半透明的雾珠;院角的捣衣声戛然而止,连少女发间银饰的轻响都被按了暂停键。
陆雪琪的冰魄剑地出鞘,寒芒裹住三人,却见雾气里泛起层层涟漪,像是有人在水面上撒了把碎金——无数细如发丝的命纹正从涟漪中钻出来,在虚空中交织成网。
山河命局...韩林的声音发哑。
他曾在祖师祠堂的古籍里见过类似记载:洪荒时期的大能者以天地为纸,命气为墨,绘制命局以定一方世界的兴衰。
此刻眼前的命纹,每一根都缠着若有若无的因果丝,像极了古籍里未成形的命局图录。整个虚界,都是一个未完成的命局。
未完成?陆雪琪的冰魄剑在命纹网中划出半道寒痕,却见寒雾被命纹轻轻一卷,竟化作缕缕黑气消散。
她的指尖第一次泛起慌乱的白——自入青云以来,她从未见过能吞噬寒气的命纹:那我们现在是...在别人的画稿里?
话音未落,画卷西北角突然爆起刺目光斑。
三人同时眯起眼,待视线适应后,见光斑中浮起段青铜色铭文,每个字都像被刀刻进虚空:命局未完,因果难断。
韩林的本源在丹田处翻涌如沸。
他终于明白为何无咎道人临终前要他守的不只是一座山——这方被蚊道人封印的诛仙世界,不过是洪荒大能者笔下的半幅画稿,本源被抽走,正是为了给这未完成的命局续墨。因果难断...他喃喃重复,目光扫过交织的命纹,突然注意到所有命纹都朝着画卷中央汇聚,像无数条河奔向同一个海。
命眼。他突然抓住陆雪琪的手腕,掌心的命碑印记烫得她轻颤。未完成的命局必有命眼,是画者当初停笔的地方。他转向张小凡,归墟棍此刻正剧烈震颤,棍头直指中央方向:小凡,归墟在引我们去那里。
张小凡低头看向归墟棍,蓝光里竟映出碧瑶的半张笑脸——和当年在滴血洞外,她举着烧兔朝他笑时一模一样。
他喉间发紧,伸手抹过棍身,笑声却像被风吹散的雾,只余下归墟的轻鸣。他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不管命眼里有什么,总要去看。
陆雪琪的冰魄剑收回剑鞘。
她望着韩林发白的唇色,伸手将腰间的冰心玉扣塞进他掌心——那是她从冰室里带出来的,能暂时压制本源灼烧。撑住。她轻声说,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按,像在按一面将碎的鼓,我跟着你。
韩林握紧冰心玉扣,凉意顺着掌心爬遍全身。
他望着命纹汇聚的方向,那里有座孤峰正从雾中显形,峰顶被浓云笼罩,只露出半截嶙峋的崖壁。
归墟棍的蓝光突然暴涨,在三人前方铺出条光径,像根线牵着他们往孤峰走。
他说,声音里有了破釜沉舟的狠劲。
命符残片还在胸口发烫,系统的签印在识海深处跃动
三人的身影融入命纹光径,渐走渐远。
身后的大竹峰虚影里,那半片暗金色命符残片突然腾起,追着他们的背影没入光径。
虚空中,未完成的命纹仍在缓缓交织,像支被按下暂停的笔,等待着某个时刻重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