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的步调有些僵硬,他显然不习惯与人,尤其是与一个女生如此近距离地并肩而行。
他大部分的伞面都倾向了裴欢这边,自己的左肩很快被飘进的雨丝洇湿了一片深色。
她不着痕迹地调整步伐,让两人的节奏渐渐同步。
“你和他们不一样。”
陈瑾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模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谁?”裴欢微微侧头,发梢再次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手臂。
“所有人。”陈瑾的视线依旧固执地落在前方,眉头微蹙,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那些……要么怕我,要么想巴结我的人。你不怕我,也不……讨好我。” 他甚至用了“讨好”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贯的嘲弄,但对象似乎变成了他自己过往的经历。
裴欢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恐惧和讨好,都是无效情绪,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陈瑾像是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才带着点自嘲的意味说:“所以你就用法律条文解决问题?像对付金毛那样?”
“规则存在的意义,就是让问题的解决有迹可循,避免无序的冲突。”
“我只是选择了最高效的一种。”裴欢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暴力或许能暂时压制,但规则能从根本上界定对错。”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能保护你自己。”
陈瑾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保护自己?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一直以为,足够凶,足够狠,就能让所有人畏惧,这就是最好的保护。
但金毛那次,还有更早以前的一些事……似乎证明了光有凶狠并不够。
“有些事,不是靠书本上的规则就能解决的。”
他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晦暗,“当你发现规则本身就不站在你这边的时候,那些条文屁用没有。”
这句话里蕴含的怨愤和无力感,远比之前的桀骜更要真实,也更沉重。
裴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异样。
这不再是单纯的校霸对纪律的反叛,而是源于某种更深层次的、对“规则”失望甚至憎恨的情绪。
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用空洞的道理安慰。
她只是沉默地走着,让他的情绪在雨声中慢慢沉淀。
直到快走到书店的路口,裴欢才再次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穿透雨幕:“规则或许会有漏洞,执行者或许会有不公,但规则本身所代表的‘理’,永远不会消失。”
陈瑾猛地转头看向她。
少女的侧脸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冷静,眼神笃定,好像在说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
他心中那片被阴霾笼罩的固执领域,似乎被这句话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你今天的发型......”陈瑾忽然开口,又顿住,像是懊恼于自己的冒昧。
“嗯?”裴欢偏头看他。
“很适合你。”他快速说完,视线固执地盯着前方,耳根却在那片灰蒙的光线下,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淡红。
裴欢唇角微勾,没有接话,任由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融化在雨声里。
直到快到书店,裴欢在路口停下,转身面对他。
“我到了,谢谢你的伞。”
她走出伞下,雨水瞬间沾湿了她的发顶和肩膀,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对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步伐从容地走向不远处的书店。
陈瑾撑着伞,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雨帘后。
伞面上滴落的雨水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雨,还在下。
陈瑾心中的躁动,却比来时更加汹涌。
只是这躁动之中,混入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望。
翌日,课间。
陈瑾破天荒地没有在课间睡觉或是带着他那帮小弟招摇过市,也没有趴在课桌上睡觉。
而是独自一人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楼下操场上奔跑的学生,眼神有些放空。
裴欢抱着一摞新印的习题从办公室回来,油墨的气息清冷地漫在空气里。
途经他身边时,脚步未停。
身影交错的一瞬间,陈瑾像是蓦然从梦中惊醒,只看到她抱着作业本走向教室的冷静背影。
他感受到压抑不住的躁意。
舌尖顶了顶腮帮,脸颊一侧微微鼓起,眼神阴郁地扫视着周围,看什么都觉得碍眼。
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一条是他熟悉无比的、用拳头开路的旧途;另一条,则迷雾重重,唯一清晰的指引,是前方那个名叫裴欢的,她冷静得不像话的身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才认识没多久,他居然开始无条件信服她。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是医院打来的电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接完电话,陈瑾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之前的迷茫和躁动被一种近乎绝望的阴沉取代。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远处几个学生惊恐地看过来,又迅速低下头。
他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次,更严重。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多年前那桩悬而未决,让他们家蒙受不白之冤却申诉无门的旧案!
法律?
规则?
狗屁!
陈瑾眼中翻涌着赤红的戾气,那些刚刚因为裴欢而生出的、对规则的微弱动摇,在这一刻被现实的残酷彻底击碎。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带着满身的刺和绝望,冲回了教室。
在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目光中,陈瑾重重地坐回座位,将头埋进了臂弯。
裴欢坐在前排,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那股几乎要毁灭一切的负面能量。
【警告:检测到目标人物情绪波动达到临界值。精神压力指数急剧升高,核心创伤源被触发。】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适时响起,【关联档案:h市刑初字(2011)第xxx号案。关键当事人陈建国(目标人物之父)目前健康状况出现重大变故,是导致当前情绪崩溃的直接诱因。】
她没有回头,但在脑海中,已经对系统下达了指令:
“系统,调取陈瑾家庭背景资料。”
【案件详情未完全公开。是否使用高级权限解锁?需消耗积分500。】
“确认。”
【解锁成功,目前剩余积分:500】
大量的信息流涌入裴欢的脑海,她快速浏览着那些尘封的卷宗摘要、判决书片段以及一些模糊的媒体报道。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专注。
系统信息流如同冰冷的潮水涌入脑海,迅速勾勒出一桩陈年旧案的轮廓:
h市刑初字(2011)第xxx号案。
案件性质:过失致人死亡。
当事人:陈建国(陈瑾之父),原h市第三机械厂技术骨干。
关键点:工厂违规操作导致生产事故,一名工人死亡。厂方为规避主要责任,利用程序漏洞及不完全证据,将主要责任转嫁至当时负责现场协调的陈建国身上。
判决结果:陈建国承担主要责任,获刑三年,并承担巨额民事赔偿。家庭自此破碎。
系统备注:原案证据链存在瑕疵,关键证人证词未被充分质证,且诉讼过程中存在超过法定时限未送达文书等程序性违规。上述问题因当时辩护不力及当事人法律意识淡薄,未能有效提出。
原来曾几何时,构成这个少年世界的一切秩序与规则,早已如坠地的琉璃,碎裂得不成形状。
难怪在他的认知里,所谓秩序,所谓规则,是蒙蔽傻子的假象。
程序瑕疵,证据链不完整……这些都是可以撬动巨石的那条缝隙。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心神,抬眸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