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低头,眼底泛出了一种怀疑和嗜血混杂起来的光。
按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像呵退前面的所有庸医一样,把她也给“吓跑”。
可她话里的笃定做不得假,莫名令人觉得信服,这是怎么回事?
他鬼使神差般抬起眼,看向裴欢:“重新站起来?”
说罢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瞳孔里透出野兽捕食的光芒,他蓦地推动轮椅逼近裴欢,即使是仰视,气势也令人不寒而栗:“凭你?你觉得我会信?”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对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裴欢没有丝毫被吓到而退步。
她甚至俯下身直视他,声音冷得像是腊月的寒风,却带了一丝拖长的尾调,“陈九爷。”
陈瑾还在震惊于裴欢的大胆,就被这一句“陈九爷”叫得红了耳根。
明明她的语气很冷,但他愣是从她的尾调里听出点缱绻。
再加上她的靠近,让陈瑾不可避免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也不是刺激的消毒水味,而是清冷的寒香,如清晨开窗时的山间清风,至清至净,却没来由地让他感觉烦躁。
这个女人......
真要命。
撇开乱七八糟的想法,陈瑾沉默片刻,忽然轻嗤了一声。
这个金墨,明明只是管家的,现在倒每天忙于换着法儿让他看医生。
这次是美人计?
“带你来的人没说你会死?”他移开视线故意不看她,“我不喜欢被骗,也不喜欢相信。”
裴欢把他一切行为,都归于受伤后的自我保护机制,所以对他说的话不以为然。
她直起身,恢复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没看到他耳根未褪的红晕和眼中的复杂情绪,目光直接落在他盖着厚毯的双腿上:“省点力气,你吓不走我。”
陈瑾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噌”地又冒了起来,夹杂着一种无处遁形的羞恼。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更讨厌她这副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你看什么看!”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手下意识地想拉起毯子遮掩,动作却因为急躁和腿部的无力而显得笨拙。
裴欢没理会他的虚张声势,直接上前一步,蹲了下来,几乎与他平视。
“要么你自己来,要么我帮你,”她伸出手,过分好看的纤指悬在毯子边缘,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检查伤势,这是第一步。”
陈瑾死死地盯着她,牙关紧咬。他从未见过如此……如此不识好歹、胆大包天的女人!
那些所谓的名医,哪个不是被他吼两声、砸个杯子就吓得屁滚尿流?
可她……她就像一块冰,冻得他所有的暴躁和威胁都失了效。
他猛地别过头,脖颈上青筋凸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随便你!”
这便是默许了。
裴欢不再多言,动作利落地掀开了那层厚重的毯子,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肌肉有些肉眼可见的萎缩。
他的双腿穿着宽松的绸裤,但依旧能看出不自然的消瘦和些微的变形。
她的手指隔着布料,精准地按上他曾经受伤最重的膝盖和股骨位置。
陈瑾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喉间溢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屈辱。
将他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如此赤裸地暴露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轮椅的扶手,木质表面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
然而,预想中的怜悯或是厌恶并没有出现。
他感受到的,只有她专业的按压、探查,这种冷静,像一瓢冰水,稍稍浇熄了他心头的燥火和难堪。
他忍不住,悄悄掀开一丝眼缝,看向她。
她微微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
路灯的微光从窗外斜射进来,那阵冷香,似乎也随着她的动作,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扰得他心绪愈发不宁。
“肌肉萎缩程度比预想的严重,但神经反应并未完全消失。”
裴欢收回手,站起身,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关节有陈旧性粘连和骨裂愈合不良的迹象。之前的治疗方向有误,或者说,根本没人敢给你进行有效的康复干预。”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陈瑾一直以来用以自我欺骗的某些借口。
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不愿意深想,或者说,害怕失败。
“你到底是谁?”他抬起头,目光锁住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金墨给了你多少钱?还是……谁派你来的?”
陈瑾依旧无法完全相信,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会有这般胆识和……看似专业的判断。
裴欢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像是自嘲。
“陈九爷,你现在该关心的,不是谁派我来,而是你还想不想重新握紧你的枪,而不是一辈子被困在这张轮椅上。”
她拿起旁边的医药箱,打开,取出纸笔,快速写下几行字。
“这是你需要准备的药物和器械清单。三天后,我会再来。届时,我希望看到这些东西,以及,”她目光扫过他紧握的拳头,“你准备好接受治疗的决心。”
她把纸条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压住。
“记住,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说完,她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等精彩的表情,提起医药箱,转身便走。背影挺拔,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留恋。
直到房门被轻轻带上,陈瑾才猛地回过神。
回到位于法租界边缘那栋略显偏僻的小洋楼,裴欢褪下了一身清冷与强势,眉宇间的疲惫不再掩藏。
这里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也是原主的唯一栖身之所。
原主曾是江南杏林世家裴氏的掌上明珠,天赋卓绝,十六岁便名动苏杭,更在十八岁那年由父辈做主,与世代交好的沪上银行世家许家公子定下婚约。
那时,她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女,前途光明,未来姻缘美满。
然而人祸骤临。
裴家被卷入一场精心策划的医疗诬告案中,医院查封,家产抄没,父亲狱中蒙冤自尽,母亲追随而去。
顷刻之间,家破人亡。
而这场悲剧中最冰冷的一刀,来自她曾经的未婚夫许文轩。
裴家轰然倒台,她刚回国最需要支持之时,许家不仅立刻撕毁婚约,许文轩更是当众将订婚信物掷还给她,语气轻蔑:
“裴欢,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罪臣之女,一个孤女,也配进我许家的门?这婚约,不过是一场笑话!”
昔日甜言蜜语的恋人,转瞬成了踩着她家族尸骨向上爬的势利小人。
从云端跌入泥沼,天才神医之光熄灭,家族荣耀化为灰烬,连最后的婚约也成了刺向她心口的利刃。
“裴欢”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女。
背后之人担心她复仇,许家生怕被她连累。两方势力联手打压,让她在上海滩医学界寸步难行,甚至被污名化为“扫把星”、“丧门妇”。
原主空有起死回生的医术,却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般,隐匿在这小楼中,靠着在黑市冒险行医苟延残喘。
最终,在无尽的冤屈、贫困和世态炎凉中,含恨而终。
而裴欢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被世界彻底抛弃和践踏的烂摊子。
血海深仇,婚约背叛,孤苦无依,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