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进落座后,敞轩内的气氛开始凝滞。
方才的谈笑风生仿佛被一阵寒风吹散,几位大儒名士皆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品茶,不再轻易开口。
李老太爷与柳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柳公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将话题引回诗会本身:“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实乃江陵文坛一大盛事。既以诗会友,便当有题。不知诸位以为,今日以何题为佳?”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若有似无地在贾文进身上停顿一瞬。
众人本来想要开口,但是看到贾提学那蠢蠢欲动的模样,顿时都静了下来。
首辅的学生!他们得罪不起。
见到众人不动于衷的模样,贾文进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抢先开口。
“本官一路行来,见李府园内春色盎然,万物竞发。”
“春者,岁之始也,生机勃勃,正合我大齐国运昌隆、首辅大人励精图治之象。不若便以‘春’为题,既可写景抒情,亦可托物言志,诸位以为如何?”
他话音落下,刻意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压迫,扫视全场。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贾文进此举,看似提议,实为定调。
不仅抢了出题之权,更将“春”与“国运”、“首辅”强行关联,其用意不言自明。
既要迎合上意,也要看看在场这些“湖广英才”,有多少“懂事”之人。
白启明立刻附和:“提学高见!春题正合时宜,广阔深远,足可见各人才情心胸!”
几位与李家、柳公亲近的老先生面色微沉,却不好立即反驳。
当真是不要脸!将这江陵诗会,完全化成了首辅的吹捧大会。
在贾文进的定调下,只要在场众人做出的诗句,都会被别人理解成吹捧首辅的诗。
首辅都抬出来了!他们要是当场反驳,这话顷刻间便会传到首辅耳中。
以首辅的威势,不要多久,自有人为了升官讨好首辅,对付他们。
看看现在北方的那些行省!已经是被闹的民不聊生悍匪横行!
为了江陵百姓,为了自己的家乡!此时不可多言。
只是一个诗会罢了,让与贾文进逞一逞威风又如何?
人!他们得罪不起!让他作诗吹捧首辅,那也是不愿的!
这场诗会,恐怕是完了!
李老太爷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去。
柳公面色不变,心中已经将贾文进骂了一万遍,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
“贾大人此议甚好。”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方先正。
只见他起身,对着贾文进方向从容一揖,神色平静无波:“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乃天道循环。万物始于春,人文亦发于春。以此为题,确可涵括甚广。学生附议。”
他这话接得巧妙,完全绕开了贾文进夹带的“私货”,只从自然天道与人文起源切入,既赞同了题目,又守住了立场,不卑不亢。
柳公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激赏。
李老太爷也微微颔首。
在场众人看向方先正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希望!
此子厉害啊,片刻之间就将定调转换!当真是厉害至极!
这解释的多好!
将春和首辅切开,暗示了春和首辅的执政无关,又用了天道来解释。
贾文进要是再要得寸进尺,恐怕会引起非议。
怎么?首辅大人比天道还要强?莫非首辅大人有不臣之心?
陛下还在呢!
这场诗会的定调,再也不是吹捧首辅为唯一。歌颂天道,也是其选择之一。
大家不想吹捧首辅,不是还可以吹捧天道嘛!至少做出来的诗,再也不用恶心自己了。
贾文进目光落在方先正身上,审视之意更浓,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哦?这位是?”
柳公淡淡道:“乃是小徒,方先正。”
“原来如此。”贾文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柳公高足,果然见识不凡。既如此,那便定了吧。就以‘春’为题,诗词不限,限一炷香时间。佳作由我等共评,魁首可得‘方记’五百两彩头。诸位,请尽展才思吧!”
他最后一句提高了声调,传遍敞轩内外。
早已等候在外的仆役立刻敲响铜锣,高声道:“命题已出!!!‘春’!诸位才子,请笔墨伺候!”
锣声悠扬,瞬间传遍整个李府花园。
一时间,园内各处亭台水榭、曲径回廊间的士子们纷纷精神一振,或铺纸研墨,或蹙眉沉思,或踱步寻句,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热烈。
敞轩内,自有仆役为在座的各位大儒和贾文进、白启明等人送上早已备好的“雪浪笺”和笔墨。
白启明接过纸张,指尖感受到那细腻挺括的质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被自信取代。
他在和贾文进来之前就已经商讨好了题目策略。
眼见贾提学把握了主动,果然把题目定在了春上。
他早就为此备好了数首咏春佳作,此刻只需择一最合适的誊抄即可。
他目光瞥向对面的方先正,见对方正凝神静思,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轻蔑。
柳慎之的弟子吗?
哼!临时抱佛脚,岂能与他有备而来相比?今日这风头,合该由他白启明来出!
方先正的确在沉思。
没有想到,儿子的一番暗示,没有暗算到柳公李老太爷,却也歪打正着暗算到了贾文进。
他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该笑?题目为春,他心中有无数名家作品。
该哭?用了就是胜之不武,那就是舞弊,他方先正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情。
他随即摒弃了这个念头。
他是方先正,前世凭真才实学成为教授,今生亦要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站住脚!
舞弊之事,他不屑为之!他自信以自身积淀,足以作出一首好诗。
一炷香时间飞快流逝。
白启明率先搁笔,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将自己的诗作双手呈给贾文进:“学生拙作,请老师斧正。”
贾文进接过,扫了一眼,便朗声笑道:“好!启明不愧是我湖广才俊!此诗工整华丽,切合春题,更难得的是心怀家国,志向高远!诸位请看”
他将诗笺传给身旁之人。
诗作在几位大儒手中传阅,虽心中不喜贾文进与白启明的做派,但也不得不承认,此诗辞藻典雅,对仗工整,用典恰当,确是一首上佳的应制咏春诗。
“白公子大才。”
“辞采斐然。”
几位老先生淡淡点评,语气平淡。
白启明更加得意,目光扫向方先正,带着挑衅。
李敖见状,心中焦急。
他自知诗词非自己强项,难以匹敌,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方先正。
他凑近方先正,低声道:“方兄,怎可让此獠如此猖狂?你可有计策?!”
方先正微微一笑,神色从容。
方才听完白启明的诗,他心中已有计较。
白启明的诗匠气过重,堆砌辞藻,却少了几分真性情与灵动。论境界,还差得远。
他铺开“雪浪笺”,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手腕悬动,笔走龙蛇。
没有片刻停滞,一首《江陵春晓》已经遍布纸上。
李敖在一旁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低声喝彩:“好!方兄大才!”
方先正搁笔,将诗笺递给李敖:“还请李兄指正。”
李敖接过,迫不及待地看去,只见纸上写道:
江陵春晓
新雷惊蛰启春户,晓看红湿漫江陵。
野径云开风气暖,山城雨霁月华晴。
衔泥燕影拂堤过,求友鸠声隔叶聆。
莫道寻春春已暮,且将新火试香茗。
此诗捕捉春晨雨后鲜活景象,观察细腻,语言清新自然,对仗工稳而不刻板,尾联更透露出洒脱豁达的心境,远比白启明那首刻意逢迎的诗更有韵味和生命力!
“好诗!真真好诗!”李敖激动难抑,也顾不得场合,立刻将诗笺呈给柳公与李老太爷,“柳公,爷爷,请看方兄此作!”
柳公与李老太爷接过一看,眼中同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好一个晓看红湿漫江陵!生动!贴切!”
“衔泥燕影拂堤过,求友鸠声隔叶聆。 观察入微,妙趣横生!”
“尾联豁达,意境全出!先正,此诗大佳!”柳公抚须,毫不吝啬地称赞,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诗作在几位大儒间传阅,纷纷点头称赞,皆认为此诗无论意境、格律、才情,皆远胜白启明那首。
此时,外面士子的诗作也如雪片般递了进来。
众人翻阅品评,虽偶有佳句,但整体而言,皆未能超越方、白二人之作。
而相比之下,方先正的诗更得众人心意。
看来此次魁首,非方先正莫属了!
几位老先生面露欣慰。
没有让贾文进得逞,当真是我湖广之幸事!
然而,贾文进的脸色却阴沉下来。
他岂容自己精心安排的场面被破坏?
他干咳一声,拿起方先正的诗笺,故作沉吟状,随即摇头晃脑地开口:“此诗嘛……写景倒是细腻,文字也还清通。只是……”
他刻意拉长声调,吸引所有人注意:“只是格局未免太小!满纸尽是风花雪雨,燕语鸠声,于国于民何益?如今首辅大人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正值用人之际,我辈读书人作诗,岂可只沉溺于小情小景,而无半点忧国忧民、报效朝廷之志?”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语带压迫:“白启明之诗,虽稍显稚嫩,然其中暗合为君报国的大道!依本官看,此次诗魁,当更重‘志向’二字!”
一番话,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竟以“格局”、“志向”为名,强行贬低方先正浑然天成的佳作,抬高白启明那首阿谀逢迎之作!
敞轩内瞬间鸦雀无声。
几位大儒气得脸色发白,胡须微颤,却敢怒不敢言。
贾文进扣下的帽子太大,直接牵扯首辅、朝政,谁若此时出头反驳,立刻就会被其扣上“漠视国事”、“心怀怨望”的罪名!
柳公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就要开口驳斥。
李老太爷却急忙在桌下按住他的手,缓缓摇头,眼神沉重,低声道:“慎之!小不忍则乱大谋!时机未到,他巴不得你我动怒,正好借题发挥,打压我湖广文气!首辅之势,非我等眼下可抵抗……”
柳公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贾文进那副得意嘴脸,又看看周围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狠狠一跺脚,颓然坐下,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难道……难道就任由这小人颠倒黑白,让这等庸才凭借谄媚之诗夺走魁首,践踏这文坛盛事?
一股极其憋屈的怒火,在轩内每一位有风骨的文人心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