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朝,京城。
时值午后,京城最为繁华之时。
一骑快马,蹄声如密鼓,不顾市井规矩,疯也似的冲过人流,直奔皇城下某处森严的衙门。
马背上的骑士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正是直隶于天子、令百官闻之色变的“锦衣卫”。
他面色紧绷,也顾不得擦拭汗水,眼中只有前方那扇越来越近的黑漆大门。
到了衙门口,他几乎是滚鞍下马,不顾门口守卫的阻拦,亮出一面特殊腰牌,便如一阵风般冲了进一间签押房。
房内,一位身着葵花团领衫的中年太监正捧着茶盏,细细品咂。
自从上任锦衣卫指挥使去世之后,现在锦衣卫就一直被宫内的公公所制。
见这缇骑如此冒失闯入,他眉头皱起,呵斥之言尚未出口,那缇骑已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火漆密信,气喘吁吁地急声道:“陈公公!湖广八百里加急密报!事关重大,卑职不敢延误!”
那太监见他神色惊惶不似作伪,放下茶盏,接过密信,慢条斯理地挑开火漆。
然而,当他展开信纸,目光扫过上面抄录的诗句时,那副从容姿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睛猛地瞪圆,几乎要凸出眼眶,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山外青山楼外楼,秦淮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金陵作京州。?”
他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因惊怒而变了调:“大胆!放肆!岂有此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
“我大齐朝四海升平,如日中天!何处来的狂悖之徒,竟敢作出如此诽谤国运?!这是当我们锦衣卫是吃干饭的吗!”
那缇骑伏低身子,连忙回禀:“回公公,此诗出自湖广江陵府一场诗会,作诗者乃是一名十三岁的乡下少年,名叫方言。”
“据报,当时致仕的李成阳李老尚书、柳慎之柳翰林等皆在场,湖广提学贾文进贾大人亦在,并……并对此诗颇有微词,然未能阻止其传播……”
太监听着缇骑的汇报,脸色变幻不定,眼中的震怒渐渐被一丝谨慎取代。
事情居然牵扯到了李老大人和首辅门下的贾文进?
他在厅内来回踱步,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下巴。
这事,说大,可捅破天去!
诗词内容直指国势衰败不如以往,若被有心人利用,足以动摇民心,抨击朝政。
说小,也不过是一无知稚子妄言,或可归于童言无忌。
此事,事关国体!
一切,终究要看宫里头那位的态度。
他停下脚步,对那缇骑沉声道:“你就在此候着!杂家要立刻进宫面圣!在杂家回来之前,此事若有一字外泄,那就小心你身上的皮!”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页诗笺揣入袖中,整了整衣冠,神色凝重地快步而出,方向直指那重重宫阙。
由于当今天子已长期不临朝政,醉心于玄修炼丹之道,太监并未前往日常议事的乾清宫,而是熟门熟路地穿过一道道宫墙,直奔西苑深处。
越往里走,世俗的喧嚣便愈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宁静和淡淡檀香。
最终,他在一座金碧辉煌又带有道韵的宫殿前停下脚步。
殿宇匾额上书“澄心悟玄”四个古朴大字,这里,正是天子日常清修之所。
太监不敢有丝毫怠慢,整了整衣冠,便在冰凉的玉石阶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屏息凝神。
殿内隐约传来清越悠扬的念诵道经之声,偶尔有一声声空灵的铜磬敲击,令人心绪不由沉静,却又莫名压抑。
他知道,陛下此刻正在与“天尊”交感,最忌打扰。
他只能耐心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的经声磬音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
太监跪得膝盖生疼,却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诵经声渐渐停歇。
又过了一会儿,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一位面带福容,眼神和蔼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挪了出来,又反手轻轻将门掩上。
跪着的陈公公见状,连忙以目示意,低声道:“老祖宗,有紧急密报……”
老太监走到他面前,垂眼看着他,声音低沉:“何事惊扰圣驾清修?”
陈公公不敢起身,就着跪姿,将湖广诗会的事简明扼要地禀告了一遍,然后从袖中取出那页诗笺,双手奉上。
老太监接过诗词,面向后方的大殿轻声念着。
“山外青山楼外楼,秦淮歌舞几时休
......”
他念完之后,侧耳倾听了一下殿内的动静。
突然,“咚——!”一声仿佛带着怒意的铜磬敲击声猛地从殿内传出,震得跪在地上的陈公公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
老太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对跪着的陈公公低声道:“你将此事原委,细细再说一遍,不可有丝毫遗漏。”
陈公公强自镇定,又将贾文进如何偏袒白启明、如何打压方先正,方言如何被激作诗反击、以及方家三十年前被林宪风案牵扯,而被首辅罚没家产,方承祖替父充军边关三十年的旧事,都一五一十地补充了一遍。
他话音刚落,殿内那持续不断的念经声,倏然而止。
一片死寂。
良久,一个带着几分缥缈淡漠的声音,从殿内缓缓传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送入两个太监耳中:
“玄穹垂象本无心,
尘海波澜岂易平?
草木枯荣循天道,
何须鹤唳乱云庭。”
这诗,似感慨,似点评,却又什么都没明确指示,充满了道家玄之又玄的意味。
老太监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对陈公公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听到了?陛下圣意已明。此事到此为止,你随我下去吧。记住,今日你从未曾来过此地,也从未听过这首诗。”
陈公公如蒙大赦,连忙磕头:“是是是,奴才明白,奴才谢陛下隆恩,谢老祖宗指点!”
他这才敢站起身,几乎是弓着腰,跟着老太监一齐走出了大殿范围。
直到走出西苑很远,他才敢稍稍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
他定了定神,对老太监低声问道:“老祖宗,这诗……按道理来说,也够大不敬了。陛下怎么就……轻轻放过了?”
那老太监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蠢材!这诗若是个御史言官,或是个封疆大吏写的,自然要刨根问底,从严来办。”
“可写诗的是个十三岁的乡下娃子,还是跟杨首辅那边有旧怨的。”
“这些年来,朝堂上是首辅杨大人辛劳王事,这诗里骂的是谁?无非是首辅罢了。”
“陛下圣心烛照,岂会看不明白?既然不是冲着陛下来的,陛下又正潜心玄修,哪耐烦理会这等下面人的意气之争?清净无为,懂吗?”
陈公公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老祖宗英明!小的受教了!”
“管好自己的嘴巴,当差去!”
老太监训斥了一句,摆摆手打发了陈公公,转身踱着方步往回走。
“都太年轻了啊!首辅总览朝政这么多年,要是没人和他作对,那首辅的好日子,也不长了!”
……
与此同时,首辅府邸。
小阁老杨盛坐在书房里,面色阴沉地看着手中贾文进派人星夜送来的请罪密信。
信中,贾文进将诗会风波详细道来,极力为自己开脱,并将所有责任归咎于方言的“刁钻”和李成阳、柳慎之等人的“推波助澜”。
“废物!”杨盛越看越气,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顺手抓起桌上的端砚,狠狠砸在了地上。
名贵的砚台顿时四分五裂,墨汁溅了一地。
“父亲大人如此抬举他,让他去湖广捞足资历回京高升,他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反而惹出如此大的纰漏!简直蠢不可及!”
身旁的师爷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阁老息怒。是否要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杨盛深吸几口气,强压下怒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片刻后,他冷冷道:“贾文进固然无能,但他有足够多的把柄在我们手里,也够听话。”
“他捅出这等篓子,升迁是别想了。让他滚回京城来,找个闲职冷灶先蹲几年吧,品级……就仍按七品算。”
“是。”师爷应下,又迟疑道,“那……那个作诗的乡下小子方言,以及李家、柳家……该如何处置?是否要……”
杨盛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处置?一个蝼蚁般的童生之子,写了几句歪诗,难道要我们首辅杨家就要亲下场?当我杨家和他们一样是屁民?有失身份!”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的假山流水,慢条斯理地道:“不过,诗中所言的京州,倒是提醒了我。”
“听说北方民乱又有反复之势啊……”
师爷心中一凛,关键的来了!屏息凝听。
杨盛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湖广江陵乃天下腹心,鱼米之乡,国之粮仓,至关重要,岂容有失?”
“拟个公文,为防北方民乱流窜波及,令湖广各地加强戒备,尤其是江陵的城防工事,该修缮的修缮,该加固的加固,万不可掉以轻心。让巡抚衙门监督江陵知府去办。”
师爷听得背后直冒冷汗。
因为一个人的仇恨,波及到了全江陵身上。
找个少年麻烦,会被朝廷所有人说闲话,让人小瞧了杨家。
但是发布政令的话,就拿这是公务来当借口!
这简直是要了江陵百姓的命。
湖广各地加强戒备还好说,忽悠几下也就能忽悠过去。
而江陵那边......
修缮城防……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但落到实处,便是要征发徭役,加派税银!
这命令一下,江陵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又为了不让自己被京师里的大人物记着,这不拼命的去干?
到时政策落到地方,还不知会如何层层加码,折腾百姓!
这江陵的百姓!怕是有的是“福”享了!
“小阁老明见……那,此事是否需要禀报阁老知晓?”师爷低声问道。
杨盛沉吟了一下,摆摆手:“不必了。父亲大人日理万机,这等微末小事,走寻常流程就好,不必通知内阁。贾文进的事情我亲自去说。”
“是,属下这就去拟文。”师爷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杨盛独自留在书房,看着地上碎裂的砚台和泼洒的墨迹,眼神阴鸷。
“一个乡间小子。能做出这种嘲讽当政者的诗?清流当我傻了不成?想要出手,又要找理由的伪君子!”
“清流!李家!都是一群想要贪钱,却都没有拿到权利的家伙罢了!”
“与我们有何不同?!哼!一群乌合之众!也就只会这些小儿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