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回到家中,天边已是橘红色。
早在门口等待许久的清香,见到方言,立刻步态轻盈的迎了上去。
她微微屈膝,声音清脆。
“少爷回来了,可还是要回到房中去‘躺平’?”
对于清香的调笑,方言露出一副“还是清香知我”的表情。
“不急,不急。我爷爷呢?今日可来到这边住了??”
“老太爷今日和承祖老太爷一起过来了,现在正在后院庭中。”清香答道。
方言闻言,眉梢微挑,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哦?大爷爷这个老帮菜也来了?!”
说着,他便往后院走去,脚步轻快。
经过清香身边时,他忽然停下,仿佛发现了什么,仔细的在她脸上上下观摩。看着清香是脸颊都红了几分。
“清香姐姐,我看你眼下有些青黑,可是近来事务太多,没休息好?”
他这话说得过于直接。打的是清香一个措手不及微微一怔,心底闪过一丝别扭。
她垂眸应道:“少爷要是如先正老爷一般,回到家中不是躺平,而是去书房看书。清香这双眼的青黑,早就没了。”
对于清香拐弯抹角的劝学,方言是苦笑一声,不再言语,转过头,逃似的往后院走去。
看着方言那近乎逃跑的背影,清香捂着嘴角,双肩不停抖动着。
“这少爷啊。什么都好,就太过懒散了一些,要是能够与先正老爷一样努力,那该多好啊。”
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后院花厅。
只见方承祖老爷子正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袍,坐在藤椅上,正对着鸟笼里的画眉逗弄着。
方承薪则坐在一旁,端着茶杯,看着大哥逗鸟,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多少年了啊!
他仿佛看到年轻时候,大哥提着鸟笼,带着自己游街串巷的日子。
如今的老爷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为几斗粮食发愁的乡下老农了。
新宅子建成的那一刻,方言就给他和方承祖各自安排了一个房间。
两人的住所里,也都安排了丫鬟和小厮照顾。
吃喝用度,无一需要他们操心。
方承薪现在可以说是方家村里过得最自在的人。
因为工坊的原因。先公和先明家都起了新宅子。
虽然不如方言这边豪华,但是也都给他留了房间。
现在是老大家住久了,就去老二家。老二家烦了,转道老三家。总之这方家村,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如今日子越过越好,那原本干涸的脸颊,现在也变得红润了许多。
至于他的大哥方承祖。
如今跟方言混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也受他的影响最大。更是恢复了几许年轻时候的纨绔姿态。
“爷爷,大爷爷。”方言走进花厅,笑嘻嘻地打招呼。
方承薪见到孙子,脸上立刻笑开了花,放下茶壶挥手将他引至身前。
只有一旁的方承祖调笑道。
“这臭小子寻常不回来看望你,现在回来找你,必然是有事。”
果然不出他所料。
方承薪看着方言递过来的纸张,嘴角微微抽动。
这小子!果然如大哥说的那般。
但是当他看到纸张上面的字迹之后,双眼微微一颤。
“县试报考身份文书?”
他的目光迅速下移,最终在下方看到了方言的名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个孙子不同凡响。
但亲眼看到这白纸黑字,明确表示方言要去参加科举冲击功名,方承薪的心还是猛地一跳。
只感觉胸中的血流直冲头顶,让他有些晕眩。
除了他爹方先正,方言这个孙子也要去科举了啊!
然而,这股喜悦来得快,去得也快,紧随其后的便是沉甸甸的担忧。
他抬头看着方言稚气的脸,语气有些沉重。
“狗蛋,我也知道你在读书,但是今年就去科举,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要不再等三年?等你准备好了再去?”
他知道方言聪明,会赚钱,能管事,也在读书。
可是科举的难度他是明白的。
那些参加科举的人,哪一个不是饱经沧桑?寒窗苦读的?
方言这两年来,整日忙着他的江陵商会,哪里还有时间去看书?
今年去参加科考?要是落榜了,打击了他往后的信心!那不就亏大了吗?
毕竟在大齐,能够在二十岁之前拿到秀才身份的,那都算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了。
他家方言现在才十五,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待。
方言看出爷爷的疑虑,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不在意的笑道。
“爷爷,您就放心吧。孙儿我什么时候打过没把握的仗?不过是个秀才功名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考秀才如同去街上买棵白菜般简单。
方承薪看着孙子这自信满满的模样,一时语塞,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方承祖,带着求助的意味。希望大哥帮忙劝劝他这逆孙。
“大哥,你看这……”
方承祖在方言拿出文书时,就转头看了过来。
他接过方承薪递来的报考书,仔细看了看。
上面需要填写籍贯、三代履历,还需里正和族中长辈签字画押,确认考生身家清白,乃本地籍贯良民子弟。
他心中亦是波澜万丈。
方言这小子,他是看着成长的。
从最开始讨价还价的小滑头,到现在跺跺脚江陵都要抖三抖的商会会长。
如今,这小子真的要去科举考取功名了啊!
这让他想起了柳公对方言的称赞。
方言这个小无赖,恐怕此次一去,要蛟龙入海了!
“老五啊!不是我说你!孩子想去,你就让他去呗!”
“不就是找钱里正核实狗蛋的籍贯信息吗?不就是让你和先正在这上面签字画押吗?”
“多大的事!要我说!去!就该去!搞不好这小子还真给你考个案首回来呢!”
方承薪虽然有所担忧,但是看着大哥那信心十足的模样,自己也不由得信了几分。
莫非狗蛋,真的要给他考个案首回来?
在方承祖的要求下,方承薪是拿着笔,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看着方言去找里正签字的背影,方承薪不由得唏嘘了一下。
他们方家,真的能如大哥所说的一般,成为士族吗?
然而,当方言离去之后,方承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一叹息从他口中传出。
方承薪有些莫名!紧忙问道。
“大哥你为何叹息?”
方承祖沉吟片刻,语气逐渐变得凝重:
“五弟,言哥儿前程似锦,这是大好事。”
“但有一事,关乎他的科举之路,甚至未来的仕途,我必须提醒你。”
方承薪见他神色严肃,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大哥,何事如此严重?”
方承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我当年……替父顶罪,被判过充军。这事你知道吧?”
方承薪点头:“这事我知道,当年判决文书里不是写的很明白吗?”
“没有案底,也不影响族里后辈的前程。”
“先正都去考过几次了,不是没有人阻拦吗?”
“这事应该不算问题吧!”
看着弟弟那无知的模样,方承祖是捂头苦笑了一声。
“按照规矩,确实是没有什么影响。”
“但是当先正和言哥考上进士之后呢?”
“将来步入朝堂,要是有人刻意拿此事做文章,攻击他们呢?”
“进入官场简单,想要升官却是极难!”
“在官场里面,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自己的仕途就更加坦荡!”
“这些人为了升官,可以做出任何不要脸的事情!”
“甚至为此,可以将竞争对手整的锒铛入狱!”
方承薪闻言,脸色瞬间煞白,舌头都开始打结了起来。
方承祖的话,让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些官员。
他们相互包庇,看着方家就像一块肥肉。然后动手,毫不留情!
为此他们方家是受了很多的苦!
若是那些人的话,他大哥所说的话,绝对会发生!
他光顾着高兴孙子要科举,却忘了大哥身上还背着这么一道隐形的枷锁!
这……这可如何是好?
“大哥,那……那怎么办?”方承薪的声音带着惊慌。
“要不,要不我们不考了,进士不考了!举人也不考了!”
“没了举人,也没了进士,我们不就当不了官了吗?”
“就考个秀才吧,一个秀才!他们应该不会专门来找一个秀才的麻烦吧?”
不考秀才?不考举人?不考进士?
方承祖对于弟弟的想法嗤之以鼻。
他比方承薪了解的太多太多了。
方言创立江陵商会之前,就已经将首辅杨党得罪的死死的。
如今江陵商会都是靠着巡抚曾培明和知府周文渊在顶着压力。
清流也看出来了,在这物流工程的帮助下,曾培明和周文渊升官已是定数。
所以才会下死力扛住杨党,保下他们。
要是这两人一走,方家没有功名,又怎么保得下这偌大的家业?
这科举不仅要考!还一定要考上进士!
只有这样,他们方家才算是真正的立足于江陵,而不是借助他人的势力狐假虎威!
方承祖的目光变得幽深,他缓缓转过头,望向村落中心方向,那座他们出生长大的方家老宅。
他的眼神里有怀念,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片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
“必须得让他们考!而且一定要让他们考上进士!”
“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隐患,不留后患……恐怕,得去求爹娘了。”
方承薪一愣:“爹娘?这事和官方有关,找他们又有什么用?”
方承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容,说出的话如同惊雷,让方承薪跌坐回了凳子上。
“让爹娘……以族长的名义,将我……开除族谱!公告乡里,与我方承祖,断绝一切关系!”
“什么?!”
方承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大哥方承祖,曾经是方家的嫡长子!是爹娘最器重的儿子!是为了家族才去充军,吃了那么多苦头!
如今,为了方言的前程,他竟然……竟然要主动让爹娘将他开除族谱,断绝关系?!
花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笼中的画眉,还在继续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