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日。
朝鲜半岛的严冬，终于撕下了它最后温情脉脉的面纱。一夜之间，寒流席卷了整个中线战线，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上甘岭两个高地上的焦土、残骸和血污，尽数掩埋在一片刺眼的洁白之下。
五圣山，仿佛在用一场隆重的哀悼，为这场历时月余的血战，画上一个休止符。
志愿军指挥部里，烧得通红的火炉，也无法完全驱散这股从地底下渗上来的寒气。李云龙披着一件缴获的美军m-51派克大衣，正站在那张巨大的沙盘前。
他的目光，已经从血战正酣的597.9高地移开。那个“英雄山”，此刻正由秦基伟的十五军，热火朝天地建设着“地下长城”。
他的铅笔尖，停在了侧翼那座相对低矮，却依旧顽固的山头上：537.7高地北山，那座被敌人称为“狙击兵岭”的寒岭。
“老李。”参谋长解方呵了呵冻得发僵的手，递过来一份战报，“十二军的。李德生那个‘零敲牛皮糖’战术，打出花样来了。”
李云龙接过战报，他看得很仔细，连一个标点都不放过。
“自十一月六日至十五日，十天。”解方在旁边补充道，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十二军三十五师，在537.7高地北山，以‘冷枪冷炮’战术，共计毙伤南朝鲜第二师官兵，一千五百余人。我方，伤亡，五十二人。”
“一千五百比五十二。”李云龙用指节，叩了叩这个悬殊的数字。
他笑了。这种笑，不是独立团团长那种肆无忌惮的狂笑，而是一种近乎学者般的，对一个精密数学公式得以验证的欣慰。
“这才是打仗。”他轻声说，“这才是我们现在，该打的仗。把敌人的血，一滴一滴地放。把他的胆子，一点击一点击碎。范弗里特那个老赌棍走了，新来的这个泰勒，我们得给他送一份‘见面礼’。”
“马克斯韦尔·泰勒。”解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新的档案，“一百零一空降师的师长。诺曼底登陆，跳伞跳到散了黄。是个‘知识分子’型的将军。跟范弗特利那种老派的炮兵莽夫，不是一个路数。”
“知识分子好啊。”李云龙把战报按在桌上，“我就喜欢跟知识分子打交道。他们想得多。想得多，就怕得多。范弗里特是拿炮弹砸，泰勒嘛，估计会跟我们玩‘战术’。”
“不管他玩什么。”李云龙的目光，又回到了“狙击兵岭”，“李德生这把刀，磨得够快。丁一权（南朝鲜第二师师长）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
“滴铃铃——” 指挥所里的两部电话，几乎同时响起。一部是十五军的，一部是十二军的。
李云龙摆摆手，示意解方去接十二军的，他自己，则拿起了十五军的专线。
“老秦，你那边的猪，养肥了没有？”李云龙开口，竟是先拉起了家常。
电话那头，秦基伟的声音洪亮得能掀开指挥所的顶棚：“李参谋长！你可别提了！我老秦现在哪是军长，整个一工兵主任。我跟你说，597.9高地，现在是铜墙铁壁！地下两层！坑道全都连通了。有俱乐部，有食堂，有医疗所。你上次说的猪圈，也盖好了！从后方运来的两头猪崽，养得白白胖胖！”
“哈哈哈。”秦基伟得意地大笑，“战士们说了，美国人再敢来，我们就守在这儿过年！李参谋长，你什么时候过来视察？我给你留着猪头呢！十五军的‘冷枪冷炮’训练队，也搞起来了。我们不能让十二军那帮小子，把风头全抢了！”
李云龙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老秦，猪头你先留着。工事修得好，是本分。但枪，不能松。泰勒刚上来，他得烧三把火。我估摸着，他还会再折腾。”
“他敢！”秦基伟吼道，“他再敢来597.9，我十五军，保证让他有来无回！”
“他不会来了。”李云龙笃定地说，“至少，不会再来597.9了。守好你的阵地。把‘冷枪冷炮’，给我练精。上甘岭，以后就是我们的‘练兵场’。”
挂了秦基伟的电话，解方也放下了话筒，脸色却有些凝重。
“老李，李德生那边，出情况了。”
“哦？”李云龙的眉毛扬了一下。
“丁一权那个老小子，好像是真疯了。”解方指着地图，“李德生报告，今天一整天，537.7高地北山，敌人的炮火准备，异常猛烈。而且，是美军的重炮营在提供支援。李德生判断，敌人可能要发动一次……最后的总攻。”
李云龙眯起了眼睛。他走到地图前，雪花覆盖的寒岭，在他眼中，仿佛又燃起了火焰。
“疯了？”他摇摇头，“不。他不是疯了，他是怕了。”
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一。
凌晨四点。 “狙击兵岭”沉寂的夜空，被数百门大炮同时撕裂。美军第九十五炮兵营，和南朝鲜第二师的炮兵团，对537.7高地北山，那几个已经被反复争夺的阵地，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火力覆盖。
在南朝鲜第二师指挥部，师长丁一权，用一柄手枪，顶着十七团团长的脑袋。
“金团长。”丁一权的声音嘶哑而冰冷，“马克斯韦尔·泰勒将军，昨天视察了我的防区。他只问了我一句话。”
他模仿着泰勒的语气：“丁将军，你的第二师，是否还有能力，为大韩民国，收复哪怕一寸土地？”
丁一权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十七团团长：“你听懂了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美七师丢了脸，第九师（白马师）也折了戟。现在，轮到我们第二师了。如果拿不下狙击兵岭，你，和我，都将是国军的耻辱！”
“我把师预备队，都给你。”丁一权拉开手枪保险，“十七团，三十一团，两个团，给我压上去。不惜一切代价。天亮之前，我要在那个山顶上，看到我们的太极旗。”
“师座！”十七团团长哀嚎道，“共军的狙击手……弟兄们，弟兄们他……”
“怕狙击手，就不是军人！”丁一权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冲上去！所有人，都冲上去！用人海，淹没他们的狙击点！冲锋！”
凌晨五点。 南朝鲜军的两个团，近四千人，像一群被驱赶的野兽，在炮火的掩护下，向537.7高地北山，发动了人海冲锋。
十二军三十五师指挥所。
李德生把钢盔摔在了桌子上。 “他娘的！丁一权这个王八蛋，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两个团！他想跟老子换命！”
他抓起电话，就要接通炮兵。
“等等。” 一个声音，制止了他。是三十五师一零三团团长，吴咏。 吴咏，是“冷枪冷炮”运动最坚定的执行者。
“军长。”吴咏的脸上，没有丝毫慌张，反而透着一股猎人般的冷静，“敌人，是来拼命的。但他们，也是最怕死的。他们是被逼上来的。”
“李参谋长（李云龙）的战术，是怎么说的？”吴咏反问。
李德生一愣，他想起了李云龙的话。
“零敲牛皮糖。”李德生低声说。
“对。就是零敲。”吴咏在地图上点了点，“敌人人多，但他们队形混乱。士气，是逼出来的。这种士气，一戳就破。”
“命令。”吴咏转身，对他的参谋下令，“第一，所有迫击炮，榴弹炮，不准急袭。给我打‘点名’炮。专打他们的指挥官，专打他们的机枪，专打他们的督战队。”
“第二，所有狙击手，全部进入预定阵地。子弹，给我当金子使。不打军官，不打炮手，不打机枪手，不准开枪。”
“第三，正面阵地，放弃。”
“什么？”李德生大惊，“吴咏，你敢放弃阵地？”
“军长。”吴咏回头看了他一眼，“阵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敌人要的，是那个山头。我们就把山头，让给他们。等他们挤在那个光秃秃的山顶上，庆祝胜利的时候……”
吴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容。
“那，就是我们‘零敲牛皮糖’，变成‘包饺子’的时候。”
李德生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团长，他沉默了。他想起了李云龙对他的批评：“你李德生是虎将，但打仗，不能光靠一股子虎劲。要用脑子。”
“好。”李德生一拍大腿，“吴咏，这个阵地，老子交给你了。李参... 李云龙那边，我去说。你他娘的，要是把饺子包砸了，老子可真要枪毙你了！”
十一月十八日，星期二。
黎明。 南朝鲜十七团和三十一团，在付出了近千人伤亡的代价后，终于，冲上了537.7高地北山的主峰。
阵地，一片狼藉。没有抵抗。
“我们占领了！我们占领了狙击兵岭！” 一个南朝鲜军官，疯狂地挥舞着太极旗，插在了焦土之上。 南朝鲜士兵们，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他们不敢相信，胜利来得如此“容易”。
丁一权中将，在后方指挥所，通过望远镜，看到了那面旗帜。 他，哭了。 他立刻向泰勒将军，向李承晚总统，发去了捷电：“我第二师，浴血奋战，已于十八日清晨，光复狙击兵岭。共军，全线溃败。”
然而，他不知道。 在他们庆祝胜利的那个山头四周。 在那些被白雪覆盖的岩石缝隙里，在那些深藏的坑道射击口。
数百双冷静的眼睛，正通过瞄准镜，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三十五师的狙击手们，像一群耐心的狼，在等待头狼的命令。
三十五师一零三团指挥所。 团长吴咏，也在看着那面太极旗。 “狗日的，还真插上去了。”他冷笑一声。
“报告团长。”狙击手张桂，通过步话机低声问道，“打不打？那个扛旗的，还有那个戴眼镜的胖子，一看就是大官。我一枪，就能报销了他。”
“别急。”吴咏的声音，像冰一样冷，“让他们庆祝。让他们生火做饭。让他们把掩体修起来。”
“同志们。”他的命令，通过有线电话，传达到了每一个狙击点，每一个炮位。 “李参谋长（李云龙）的‘炒黄豆’，都嚼够了吧。现在，开饭的时间到了。”
“我命令。‘狙击兵岭’‘绞肉机’，启动。”
中午十二点整。
正当山顶上的南朝鲜士兵，开始生火，试图吃一口热饭时。
“嗵！” 一声清脆的，仿佛来自天外的炮响。
一发八二毫米迫击炮弹，不偏不倚，落在了那口刚支起来的行军锅里。
紧接着。
“砰！” 扛旗的那个南朝鲜军官，眉心中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砰！” “砰！” “砰！”
隐藏在雪地里的“死神”们，同时开火了。 这不是冲锋，这不是对射。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精准的，冷酷的屠杀。
山顶上的南朝鲜士兵，彻底懵了。 他们不知道子弹从哪里来。他们只知道，身边的人，在不断倒下。 那个刚点上烟的士兵，倒下了。 那个蹲下解手的士兵，倒下了。 那个试图架起机枪的士兵，和他身边的副射手，同时倒下了。
迫击炮的“点名”，更是恐怖。 “嗵！嗵！嗵！” 炮弹追着人跑。 哪里人多，炮弹就落到哪里。 哪里的火力点在反击，炮弹就落到哪里。
“师座！师座！共军，共军他……”十七团团长的呼救声，变成了哭嚎，“他们没有退！他们在山腰，他们在坑道里！我们被包围了！我们成了活靶子！”
丁一权，刚刚发出去的捷电，墨迹未干。 现实，就给了他一个最响亮的耳光。
“撤！撤退！”他疯狂地嘶吼着。
然而，“狙击兵岭”，上来，容易。下去，难。 上山时，他们是两个团。 下山时，溃败的士兵，在志愿军狙击手和炮手的“欢送”下，又丢下了数百具尸体。
十一月十八日，成了南朝鲜第二师，永远的噩梦。
十一月十九日，星期三。
志愿军指挥部。 李云龙和解方，正在听取吴咏的战报。 “……十八日一日，我三十五师一零三团，以‘阵地诱敌，火力屠杀’战术，毙伤敌一千二百余人。我方，伤亡，十九人。537.7高地北山，全部阵地，已于昨夜，全部恢复。”
指挥所里，一片沉寂。 所有的参谋，都站了起来，他们看着沙盘，看着那个小小的537.7高地，眼神里，全是敬畏。
“一千二百比十九。”解方的手，在抖。 “吴咏，李德生，好样的。”
李云龙，没有说话。 他走到了沙盘前。他知道，这是一种全新的战争模式。 这不是他熟悉的，用大刀和手榴弹，用刺刀见红，打出来的胜利。 这是用忍耐，用计算，用钢铁般的意志，和最高超的技巧，打出来的胜利。
“老解。”他低声说，“给三十五师请功。给一零三团请功。给吴咏请功。” “给那些，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一整天，只为了一发子＜b＞＜REdActEd: invalid-char＞＜\/b＞的战士，请功。”
“他们，才是真正的‘狙神’。”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四。
“狙击兵岭”，彻底安静了。 南朝鲜第二师，被打残了。丁一权被当场撤职。 新上任的师长，第一道命令，就是“任何人，不得向‘狙击兵岭’，再开一枪。” 他们，怕了。
新任美第八集团军司令，马克斯韦尔·泰勒，飞抵前线。 他没有去嘉奖“光复”了狙击兵岭的南朝鲜第二师。 他面对的，是一群群垂头丧气，士气崩溃的残兵。
泰勒，这个“知识分子”将军，在望远镜里，看了那座静静矗立在寒风中的“狙击兵岭”足足一个小时。
他没有像范弗里特那样暴跳如雷。 他只是平静地对他的参谋说： “詹姆斯（范弗里特）输了。他输掉的，不仅是‘摊牌行动’。” “他输掉的，是这场战争。我们，不可能在地面上，战胜他们。” “给克拉克将军发电。我们，必须回到谈判桌上去。”
十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上甘岭战役，历时四十三天，至此，实际已经结束。 虽然零星的枪声要到二十五日才彻底停止，但决定性的战斗，已经落下了帷幕。
李云龙的指挥部，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是十五军军长，秦基伟。 他没有坐车，而是骑马来的。他还带了一口行军锅，和半扇猪肉。
“李参谋长！”秦基伟一进门，就大嗓门地喊道，“老秦，给你送猪头来了！哈哈哈！我那边的仗，打完了。你这边的仗，也打完了。今天，咱们两个，必须喝一个！”
李云龙看着这个满脸硝烟，却神采飞扬的军长，也笑了。 “老秦，你就不怕我李云龙，再把你那个四十五师，调到哪个‘狙击兵岭’去？”
“怕个球！”秦基伟把猪肉往桌上一拍，“我十五军的兵，现在人人都是‘狙神’。你调到哪，我们就把‘冷枪冷炮’，打到哪！”
“好！”李云龙大笑，“就冲你这句话，今晚，我陪你。老解，去，把我那瓶珍藏的，从范弗里特指挥所缴来的威士忌，拿出来！”
“老李，你……”解方一愣，“你不是说，要留到打回汉城再喝吗？”
“不。今天，就喝。” 李云龙走到洞口，望着那片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光芒的雪山。
“为了上甘岭。为了黄继光，为了邱少云。为了那些，把命留在这片山上的，好兄弟。” “也为了，这场，被我们打回来的，谈判。”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朝鲜的冬天，寒冷，漫长。 但志愿军指挥部里，却透着一股暖意。
李云龙，站在地图前，拿起了那支，仿佛已经凝固了二十多天的铅笔。
他在597.9高地，和537.7高地北山上，重重地，画了两个红圈。 然后，他把铅笔，插回了笔筒。
“老解。” “在。”
“传我的命令。” 李云龙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第一，上甘岭战役，胜利结束。全军，转入巩固阵地，积极防御阶段。” “第二，‘冷枪冷炮’运动，坑道战术，炮火协同经验，立刻总结，全军推广。我们要让整条战线，都变成‘上甘岭’。” “第三，通知后勤。冬装，药品，粮食，弹药，必须足额保障。特别是炒黄豆，要管够。” “第四。”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指挥所里，那些年轻的，布满血丝，却依旧坚毅的脸庞。
“告诉战士们。把工事修好，把枪擦亮。” “美国人，在板门店，快要回来了。” “这个年，我们，可能要在朝鲜过了。但是，打完这一仗，我们一定，带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