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这么一天,天上是元宵佳节,人间正是灯节热闹的时候,西门庆在厅上挂满了花灯,摆开了华丽的宴席。正月十六这日,全家欢聚饮酒。西门庆和吴月娘坐在上首,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在两边陪着坐,一个个都穿着锦绣衣裳。春梅、玉箫、迎春、兰香这四个家乐,在旁边弹筝唱曲,表演着灯词。东边单独设了一席,是给女婿陈敬济坐的。桌上摆满了珍奇菜肴、新鲜水果,小玉、元宵、小鸾、绣春在上边斟酒。
那来旺的媳妇宋蕙莲,却坐在穿廊下的一张椅子上,嘴里磕着瓜子。等上边呼唤要酒,她就大声喊:“来安儿,画童儿,上边要热酒,赶紧把酒送上来!你们这些死奴才,一个都不在这儿伺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只见画童烫了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你们这些死奴才,一个都不在这儿伺候,跑哪儿去了?真是欠打的奴才!” 小厮走下来对蕙莲说:“嫂子,我们哪儿也没去,你就对着爹吆喝,让爹骂我们。” 蕙莲道:“上头要酒,谁让你们不伺候?关我什么事!不骂你们骂谁?” 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磕了一地瓜子皮,爹看见了又要骂了。” 蕙莲道:“你这死奴才!六月债,还得快。多大点事,就算你不扫,放在那儿,另叫个小厮来扫。等他问起来,我一句话就顶回去。” 画童儿道:“哟,嫂子,将就点吧,别跟我置气了!” 于是拿来笤帚,替她扫起瓜子皮来,这里就先不说了。
再说西门庆在席上,见女婿陈敬济没怎么喝酒,就吩咐潘金莲去敬一巡酒。金莲连忙走下来,满满斟了一杯酒,笑嘻嘻地递给敬济,说道:“姐夫,你爹吩咐了,好歹得喝了我这杯酒。” 敬济一边接酒,一边用眼斜瞟着潘金莲,说:“五娘您请便,等我慢慢喝!” 潘金莲用身子挡着灯影,左手拿着酒,刚等敬济伸手来接,右手就在他手背上一捻,敬济一边用眼瞧着众人,一边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潘金莲的小脚一下。潘金莲微微一笑,低声说:“你这油嘴滑舌的,你丈人看着呢,想干嘛?” 两人在暗地里调情打闹,众人倒没看出来。没想到宋蕙莲这婆娘,在槅子外的窗眼里,看得一清二楚。她嘴里不说,心里却嘀咕:“平时在我们跟前,还装得挺清高,谁知道暗地里跟这小伙子勾搭。今天被我看出破绽,以后再想找我麻烦,我可有话说了。” 正是:谁家院内白蔷薇,暗暗偷攀三两枝。罗袖隐藏人不见,馨香惟有蝶先知。
喝了好一会儿酒,西门庆忽然被应伯爵派人叫去赏灯。他吩咐月娘:“你们自在玩会儿,我去应二哥家喝杯酒就回来。” 玳安、平安两个跟着去了。
月娘和众姐妹又喝了一会儿,只见银河清澈,星斗灿烂,一轮圆圆的明月从东边升起,把院子照得像白天一样。有的妇人回房换衣服,有的在月下整理妆容,有的在灯前戴花。只有玉楼、金莲、李瓶儿三个和蕙莲,在厅前看敬济放花。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跟着月娘往后边去了。金莲对玉楼和李瓶儿说:“他爹今天不在家,咱们跟大姐姐说一声,到街上逛逛去。” 蕙莲在旁边说:“娘们要去,也带上我呗。” 金莲道:“你要是想去,就往后边问问你大娘和二娘,看她们去不去,我们在这儿等你。” 蕙莲连忙往后边去了。玉楼道:“她靠不住,还是我亲自去问问吧。” 李瓶儿道:“我也回屋穿件衣裳,怕夜深了冷。” 金莲道:“李大姐,你有披袄,带一件来给我穿,省得我回屋去拿。” 李瓶儿答应着去了。只剩下金莲一个人,看着敬济放花。见没人,就走到敬济身边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来只穿这么单薄的衣裳,不冷吗?” 只见家人的儿子小铁棍儿笑嘻嘻地在跟前,拉着敬济要炮仗放。敬济怕他搅了好事,赶紧给了他两个元宵炮仗,把他支到外边玩去了。然后和金莲调笑道:“你老人家见我穿得单薄,肯赏我件衣裳穿穿不?” 金莲道:“你这短命的,惯会得寸进尺,刚才偷偷踩我的脚,我没作声,现在又敢来向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的靠山,凭啥给你衣服穿?” 敬济道:“你老人家不给就算了,干嘛吓唬我?” 潘金莲道:“你这短命的,是城楼上的雀儿,胆子倒不小!” 正说着,见玉楼和蕙莲出来,玉楼对金莲说:“大娘因为身子不舒服,大姐也不太自在,所以不去了。让咱们去逛逛,早点回来。李娇儿腿疼,也不去。孙雪娥见大姐姐不去,怕你爹回来怪罪,也不出去了。” 金莲道:“都不去算了,就咱们三个和李大姐去吧。等他爹回来,爱骂就骂去!要不,把春梅、上房的玉箫、你房里的兰香、李大姐房里的迎春都带上。” 小玉走过来说:“俺奶奶不去,我也跟着娘们逛逛。” 玉楼道:“跟你奶奶说一声,我在前头等你。” 过了好一会儿,小玉问过月娘,笑嘻嘻地出来了。
当下三个妇人,带着一群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着。女婿陈敬济踩着马台,放烟火花炮给众妇人看。宋蕙莲一会儿喊:“姑夫,你放个桶子花给我看看。” 一会儿又说:“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仗给我听听。” 一会儿又掉了花翠,弯腰去捡;一会儿又鞋子掉了,扶着人系鞋带。左左右右,一个劲儿地和敬济调笑。玉楼看不下去,说了两句:“怎么就见你老掉鞋子?” 玉箫道:“她怕地上有泥,套着五娘的鞋穿呢!” 玉楼道:“你叫她过来我看看,真穿了五娘的鞋?” 金莲道:“她昨天向我讨了一双鞋,谁知这成精的东西,套着穿呢!” 蕙莲掀起裙子,让玉楼看。只见她脚上穿着两双红鞋,用纱绿线带扎着裤腿,一声不吭。
没过多久,走过大街,到了灯市。金莲对玉楼道:“咱们现在往狮子街李大姐的房子那边逛逛去。” 于是吩咐画童、来安儿打灯先走,一行人慢慢往狮子街走去。小厮先去敲门,老冯已经睡下了,房里有两个别人家要卖的丫头,在炕上睡觉。老冯慌慌张张地开了门,让众妇人进来,赶紧生起炉子泡茶,又提着壶要去街上买酒。孟玉楼道:“老冯你别去了,不用买酒,我们在家都吃饱喝足了,你有茶,倒两杯来就行。” 金莲道:“你既然留我们喝酒,得先备好菜才行啊。” 李瓶儿道:“妈妈,一瓶两瓶的买来,不够塞牙缝的,够谁喝?要去就买一两坛来。” 玉楼道:“她逗你呢,不用买,只倒茶来就行。” 老冯这才没动。李瓶儿道:“妈妈,怎么不去那边逛逛,在家忙些啥呢?” 老冯道:“奶奶,您看我丢下这两个小祖宗在家,谁照看啊?” 玉楼便问:“这两个丫头是谁家要卖的?” 老冯道:“一个是北边人家房里的使女,十三岁,只要五两银子;一个是汪序班家出来的家人媳妇,她男人跑了,主子把她头发都打散了,领出来卖,要十两银子。” 玉楼道:“妈妈,我跟你说,有个人要买,你还能赚点银子花。” 老冯道:“三娘,真的是谁要啊?告诉我。” 玉楼道:“现在你二娘房里,只有元宵一个丫头,不够使唤,还想找个大些的丫头。你把这个大的卖给她吧。” 又问:“这个丫头多大了?” 老冯道:“她今年十七岁了。” 说着,把茶端了来,众人喝了茶。春梅、玉箫和蕙莲都到前边看了一圈,又到临街的楼上推开窗户看了看。陈敬济催促说:“夜深了,看完了赶紧回家吧。” 金莲道:“你这短命的,催得人手脚不停,慌什么!” 于是叫上春梅等人,才起身准备回去。冯妈妈送她们到门口,李瓶儿问:“平安去哪儿了?” 老冯道:“今天这时候还没回来,害得我大半夜开门关门等着他。” 来安儿道:“今天平安跟着爹去应二爹家了。” 李瓶儿吩咐老冯:“早点关门睡吧!他多半是不回来了,省得耽误你睡觉。明天早点到宅子里,把丫头送给二娘。你可别像石佛寺的长老,请着才动。” 说完,看着老冯关了大门,这一群人才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只听见住在这里的韩回子老婆韩嫂儿在吵闹。原来她男人在马房里伺候内臣,她在家跟着别人出去走百病,喝醉了回来,说有人撬了她的房门,偷了狗,还丢了些东西,坐在街上撒酒疯骂人。众妇人停下脚步,金莲让来安儿把韩嫂儿叫到跟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韩嫂儿叉着手走上前,拜了两拜,说道:“三位娘子在上,听我说说。” 于是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玉楼等人听了,每人从袖子里掏出些钱和果子给她,叫来安儿:“你叫你陈姐夫送她回屋。” 可敬济只顾着和蕙莲调笑,不肯去扶她。金莲让来安儿把韩嫂儿扶回家,吩咐她明天早点到宅里浆洗衣裳:“我跟你爹说,替你出气。” 韩嫂千恩万谢地回家了。
玉楼等人刚走到门口,只见贲四娘子在大门首笑嘻嘻地走上前道了万福,说道:“三位娘去哪儿逛了?不嫌弃的话到我家喝杯茶吧。” 玉楼道:“刚才因为韩嫂儿哭,我们停下问了问。多谢嫂子好意,天晚了,就不去了。” 贲四娘子道:“哟,三位娘上门,我要是不请你们喝茶,人家会笑话我们小家子气,连杯茶都拿不出呢!” 硬是拉着她们进了屋。原来屋里供着观音八难和关圣贤,门口挂着一盏雪花灯。掀开门帘,摆着春台,让三人坐下,赶紧叫她十四岁的女儿长姐过来,给三位娘磕头递茶。玉楼、金莲每人给了长姐两枝花。李瓶儿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汗巾,还有一钱银子,给她买瓜子吃。贲四娘子高兴得拜了又拜。实在留不住,玉楼等人起身告辞。到了大门首,小厮来兴在门口迎接。金莲就问:“你爹回来了吗?” 来兴道:“爹还没回来呢。” 三个妇人又看着陈敬济在门口放了两个一丈菊、一筒大烟兰和一个金盏银台,才往后边去了。西门庆直到四更才回家。正是:醉后不知天色暝,任他明月下西楼。
再说陈敬济因为出去走百病,和金莲等众妇人一路调笑,又和蕙莲眉来眼去,两人都有点意思了。第二天早上梳洗完毕,他也不到铺子去,直接往后边吴月娘房里来。只见李娇儿、金莲陪着吴大妗子,放着炕桌,刚摆上茶准备喝。月娘去佛堂烧香了。陈敬济走上前作了揖,坐了下来。金莲便说:“陈姐夫,你可真是个好人!昨天让你送送韩嫂儿,你动都不动,只让小厮送去。还和媳妇子打情骂俏,不知道摆什么谱!等你大娘烧完香回来,看我跟不跟她说!” 敬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呢,昨天我差点累断了腰!跟着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又到狮子街房里转了圈回来,这得多少路啊?人都累死了,还让我送韩回子老婆!让小厮送送怎么了?没睡多大一会儿天就亮了,今早都爬不起来。” 正说着,吴月娘烧完香回来,敬济作了揖。月娘便问:“昨天韩嫂儿为什么撒酒疯骂人?” 敬济说因为出去走百病,被人撬了门,丢了狗,坐在街上哭喊骂人,“今天早上她男人回来了,把她好一顿打,这时候还没起来呢。” 金莲道:“要不是我们回来劝她进屋,万一你爹回来撞见,像什么样子!” 说完,玉楼、李瓶儿、大姐都到月娘屋里喝茶,敬济也陪着喝了。后来大姐回房,骂敬济:“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平白无故和来旺媳妇打情骂俏,万一传到爹耳朵里,那淫妇没事,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话说那天,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歇着,起得比较晚。只见荆千户 —— 刚升了一处兵马都监 —— 前来拜访。西门庆才起来梳头,包网巾,整理好衣服出来,在厅上陪着荆都监说话。一边让平安儿进后边要茶。宋蕙莲正和玉箫、小玉在后院玩挝子儿,赌打瓜子,玩得不亦乐乎。小玉把玉箫骑在身下,笑骂道:“你这淫妇,输了瓜子,还不让我打!” 又叫蕙莲:“嫂子你过来,拽着这淫妇的一条腿,让我收拾她一下。” 正玩着,只见平安走来,叫:“玉箫姐,前边荆老爹来了,让我进来要茶呢。” 玉箫不理他,还和小玉打闹。平安一个劲儿地催:“人家都坐了好一会儿了。” 宋蕙莲道:“你这死奴才,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灶的要去,老在我们这儿缠什么?我们后边只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们外边的事。” 平安走到厨房,那天该来保的老婆蕙祥上灶,蕙祥道:“你这死奴才,我这儿正忙着做饭,你去后边要两杯茶出去就行,还巴巴地来问我要!” 平安道:“我到后边,后边不打发茶。蕙莲嫂子说,该是上灶的事。” 蕙祥骂道:“你这淫妇,她以为自己是爹娘房里的人,我们天生就是上灶的?我这儿又做大家伙的饭,又替大妗子炒素菜,有几只手?按理说倒杯茶也没什么,可偏偏点名问上灶的要,上灶的是你能叫的?耽误了送茶也罢,我偏不送上去。” 平安道:“荆老爹来了好一会儿了,嫂子快点把茶打发了,我好拿上去。迟了又要惹爹骂了!”
当下你推我,我推你,耽误了好半天。等到玉箫取来茶果、茶匙,平安拿茶出去时,荆都监已经坐了很久,再三要起身,被西门庆留住。西门庆嫌茶冷不好喝,骂了平安一顿,让他另换茶上来,喝完后,荆都监才起身走了。西门庆进来,问:“今天的茶是谁泡的?” 平安道:“是灶上泡的茶。” 西门庆回到上房,告诉月娘:“今天拿这样的茶出去待客,你去厨房查查哪个奴才老婆上灶,拉出来问问,打她几下。” 小玉道:“今天该蕙祥上灶。” 月娘慌了,说道:“这泼辣货真是找死!竟然泡这样的茶上去。” 一边让小玉把蕙祥叫到院子里跪着,问她该打多少下。蕙祥答道:“因为做饭,还要给大妗子炒素菜,手忙脚乱的,茶稍微有点冷了。” 月娘数落了她一顿,饶了她起来,吩咐:“今后但凡你爹前边有客人来,让玉箫和蕙莲在后头泡茶,灶上只管做大家的饭。”
蕙祥在厨房咽不下这口气,等西门庆出去了,气冲冲地跑到后边,找到蕙莲,指着她大骂:“你这淫妇,称心如意了吧!哼,你天生就是有福气当爹娘房里人的,我们就是上灶的老婆?特意让小厮点名问上灶的要茶,上灶的是你能叫的?你心里清楚,大家都是一路人。就算你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蕙莲道:“你真是没事找事,你泡的茶不好,爹怪罪你,跟我有啥关系?你凭啥拿我撒气?” 蕙祥听了,火气更大,骂道:“你这淫妇!你刚才怎么不帮着说情,让他们打我几棍才好呢!你在蔡家养的汉子数都数不过来,到这儿还想耍花样!” 蕙莲道:“我养汉子,你看见了?净在这儿胡说八道!嫂子,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蕙祥道:“我怎么不正经了?就算我跷起脚来,也比你这淫妇强。你男人多的能有一捧小米那么数!你在外边,谁没被你调戏过?你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别以为没人知道。你连娘们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们这些下人!” 蕙莲道:“我背地里说啥了?怎么就不把她们放眼里了?任凭你欺负我,我才不怕你!” 蕙祥道:“有人给你撑腰,你当然不怕了!”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被小玉请来的月娘喝止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不好好干活,在这儿吵什么?让你们主子听见了又是一顿闹。刚才没打成,等会儿就该真打了!” 蕙祥道:“要是打我一下,我不把这淫妇的肠子勾出来就不姓蕙!我豁出这条命,也得跟她拼了,大不了大家都滚出这门!” 说着就往前边去了。从这以后,宋蕙莲越发嚣张,仗着西门庆暗地里跟她勾搭,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天天跟玉楼、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春梅混在一起玩耍。
那天冯妈妈把丫头送来了,那丫头大概十三岁,先送到李瓶儿房里让看看,然后送到李娇儿房里。李娇儿花五两银子买下,留在房里伺候,这里就不多说了。正是:外作禽荒内色荒,连沾些子又何妨。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亲爱的读者朋友,第二十四回的故事里,元宵夜的热闹与暗流涌动交织,蕙莲与蕙祥的冲突也让西门府内的矛盾愈发明显。接下来,府里还会发生哪些精彩故事,这些人物的命运又将如何发展呢?让我们继续关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