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衍看着她失望的神色,眼底漾起一丝涟漪,于心不忍再继续瞒她。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幽幽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尽的沉重。
“陛下早知福仁公主如今处境,公主之事牵扯甚广,非你我能撼动,所以,你去求,我去求,皆无用。”
乐安闻声,猛地抬起头,原本黯然的眸子陡然睁大,不敢相信地紧紧盯着梁衍。
“陛下知道?!”
她一直以为,陛下对福仁如今的苦难一无所知,所以抱持‘禀明陛下,定会救回福仁’的念想。
只是现在,这个支撑着她的信念,竟……崩塌了。
“福仁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啊!”
乐安的眉眼泛红,心似被重物狠狠砸着,她死死盯着梁衍,情绪激动得高了声。
“陛下怎会任由自己的女儿在敌国受辱,而置之不理?!”
她使劲摇着头,泪水再次盈满眼眶,语气带着偏执的抗拒。
“我不信…… 我不信!你骗我的!”
话音未落,她便急切地掀开了刚才梁衍为她盖好的锦被,不顾身上伤口的牵扯,将脚伸到床下,慌乱而笨拙地摸索着找鞋穿。
“我要进宫,我要亲自禀明陛下!”
梁衍坐在床边,紧紧攥起膝上的拳,没有去阻拦她忽然的冲动。
他只是将头侧到另一边,望着摇曳的烛火,眸色渐渐变深,漆黑如墨,沉声轻喝。
“陛下也是为了觐朝的颜面。”
乐安闻言,也不找鞋了,赤着脚‘腾’地站起身来,垂目将视线落在梁衍身上,神色愈加愤然不解。
“颜面?一国公主、使官,还有无辜的子民在敌国受尽屈辱,性命尽失,不想办法救,还何谈颜面?!”
梁衍听着她对陛下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深深叹了口气,压下心中升起的那抹怒气。
他眸底突然闪过一抹幽光,明灭不定,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劝说的意味。
“我知福仁公主与那易女官是你闺中密友,你心疼她们。可她们身为觐朝和亲的国之表率,却做下了有损觐朝纲常颜面之事,难道要陛下将此公之于众,让世人人耻笑觐朝?阿瑄,你为何如此轻重不分……”
乐安满目因忿忿而通红,眼神如炬如火,但心中却一团乱麻,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为何听不明白……”
梁衍的双眸愈渐凝重,平复好自己心底的起伏,心下一阵疑虑。
“金述……未告诉你,公主和易女官在戎勒做了何事?”
乐安听他这般说,心中猛地一沉,坠了下去,袭来一股强烈不好的预感,声音都有些发颤。
“何事……”
梁衍顿了顿,身子几乎微不可察地躬了躬,心下斟酌着措辞,犹豫后才脱口。
“福仁公主与易女官……在戎勒二女相守,共居欢好,被戎勒王庭窥见。陛下虽心疼公主在戎勒遭遇,可更怒于她罔顾纲常,失公主之仪,做出此等有损觐朝颜面之事。”
灯烛在沉寂的屋内噼叭乍响,一时安静的可怕。
乐安眼底写满诧然,巨大的震惊与茫然席卷了她全部心神,脚下虚浮地站不住,身体不由地晃了晃。
只觉地此刻自己的心砰砰作响,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梁衍的话不似假的。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她与福仁阿筝自小一同长大。
幼时扮家家酒作戏,阿筝衣装不泥男女,飒爽潇洒,又对福仁格外体贴关怀。
那时她们总玩笑着起哄,让阿筝和福仁缔结契约。
可那不过就是她们之间的玩笑话啊,怎会变成‘现实’?
难道?她们真的?
十六年的情谊,她知福仁和阿筝的为人,她们绝不是轻易逾矩之人。
乐安私心,定是那戎勒单于暴虐无道,福仁和阿筝在异国孤立无援,只能互相依偎安慰,才会……
可即便如此,她们也不该遭受这般对待,阿筝更不该落得个被鹰食啃亡的下场!
乐安的手心渐渐发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越是细想,越心沉摇曳。
她目光沉痛地抚过床边的床幔,缓缓坐回床上,语调淡薄。
“原来……原来福仁和阿筝的处境,你们早就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
梁衍与乐安在床边并肩而坐,他侧目静静看着失神的乐安,神色复杂忧虑。
乐安攥了攥膝上的衣裙,思绪竟飘向了多年前的那个春日。
犹记她十岁那年的三月三上巳节,觐宫长月殿内,兰花清甜幽香扑鼻。
她们三人年幼,偷偷吃酒,醉意上涌,她忽地提议三人结为金兰姐妹。
那时,三人还是小小的模样,葫芦依样地学着大人,对着殿外的明月与阶前的兰草,扑通跪拜。
以月下兰为媒,以杯中酒为证,齐齐轻念誓词。
“以花为媒,以酒为证,萧时月,萧瑄,易筝,今日缔结金兰,腹心相照、同心同德,岁岁年年,永不相负,此情不改,此誓不渝!”
福仁因醉,站起时踩了裙摆,阿筝去扶,双双跌倒。
她指着她们的窘态,笑的爽朗。
那时殿内清脆的笑声,那三个小人,画面温暖地融进她的骨血中。
想到此处,乐安勾了勾僵硬的唇角,这笑容却比哭更苦涩,心头凄楚。
可如今,阿筝已惨死他乡,福仁被困敌国受尽屈辱……
忽地,一股从未有过的反叛心思突然狠狠涌上心头。
她只觉得宫廷、王室、氏族与世家,似一个个吃人的牢笼。
他们用身份的桎梏,礼教的枷锁,将一个个鲜活女子牢困其中,让她们失去自由,失去选择的权利。
渐渐,她的目光愈加清澈, 犹如清泉磐石, 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腹心相照、同心同德’,言犹在耳……
阿筝已惨死他乡,她不能对福仁坐视不管!
“我要去戎勒……”
乐安垂着头,幽幽开口,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
梁衍闻言,眸光骤缩,猝而皱起眉,仿佛自己听错了一般,声音急切。
“什么?”
乐安的瞳孔微沉,再抬眼看向梁衍时,眼底满是决绝,再没有先前的茫然。
“哪怕只我一个人,我也要去救福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