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燨离去后，太医院侧门前，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唯有清晨微凉的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瘫软在地的张御医已然气绝，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死状凄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经历的恐怖。
太子朱高炽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肥胖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脸色蜡黄，额头上布满冷汗，嘴唇不住地颤抖。四弟临走前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他的心口。“清理门户”四个字，在他耳边反复回荡，让他不寒而栗。
他看着地上张御医的尸体，又想起这逆贼临死前吐露的可怕秘密——自己的儿子，大明皇太孙朱瞻基，竟然与建文余孽有染！那个叫“平吉”的小内侍，竟是建文旧臣之女孙若微！这……这简直是滔天大罪！是足以将东宫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灾祸！
“逆子……这个逆子啊！” 朱高炽心中又惊又怒，又怕又痛，五味杂陈，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猛地转身，也顾不上仪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等候在旁的太子銮驾，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吼道：“回宫！快！回东宫！”
銮驾急匆匆地起行，朱高炽坐在车内，心乱如麻。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必须立刻见到朱瞻基，问个清楚！他必须阻止这一切！绝不能让瞻基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回到东宫，朱高炽甚至等不及銮驾停稳，便踉跄着跳下车，不顾内侍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冲向朱瞻基的书房。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往日里宽厚仁慈的储君形象荡然无存，此刻只是一个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父亲。
“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朱高炽猛地推开。
朱瞻基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卷书，却明显心不在焉，眉头紧锁，显然也在为近日宫中的风波和四叔归来带来的压力而烦忧。见到父亲如此失态地闯进来，他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父王？您这是……”
“跪下！” 朱高炽不等他说完，便发出一声压抑着巨大怒火的低吼，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朱瞻基从未见过父亲对自己发如此大的火，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屈膝跪倒在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朱高炽：“父王，儿臣……儿臣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 朱高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瞻基，痛心疾首地道，“你……你身边那个叫平吉的小内侍，到底是什么人？！”
朱瞻基闻言，脸色瞬间大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仍强自镇定：“父王何出此言？平吉……平吉只是儿臣宫中一个普通内侍，做事还算伶俐……”
“放屁！” 朱高炽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墨纸砚乱跳，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欺瞒为父！她是不是建文旧臣孙愚之女，孙若微？！”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朱瞻基头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父王……父王怎么会知道？！是了……是四叔！一定是四叔！除了那位神通广大的四叔，谁还能查得如此清楚！
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朱高炽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踉跄后退两步，靠在门框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你……你果然知道……你果然一直瞒着为父！瞻基啊瞻基，你……你糊涂啊！你这是要将我东宫一脉，推向绝路啊！”
“父王！” 朱瞻基见父亲如此，心中也是剧痛，他膝行几步，抓住朱高炽的衣袍，急声道，“父王息怒！若微……若微她虽是建文旧臣之女，但她心地善良，从未有过加害之心！她……她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朱高炽惨笑一声，“那谁又由得我们？你皇爷爷的性子你不知道？你四叔的手段你没看见？！今日太医院那张御医，就死在为父面前！死得不明不白！你四叔临走前的话，字字如刀！他这是在警告我们！下一次，那无声无息死掉的，会不会就是你？会不会就是为父？！”
朱瞻基被父亲的话吓得浑身一颤，脑海中浮现出四叔那淡漠的眼神和今日听闻的张御医惨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听着，瞻基，”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语气沉重而决绝，“立刻，马上，将那个孙若微送出宫去！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从此断绝往来！再也不准见她！否则……否则为父也保不住你！”
朱瞻基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挣扎和不甘：“父王！不能啊！若微她……”
“没有可是！” 朱高炽厉声打断他，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是大明的皇太孙！你的肩上担着江山社稷，担着东宫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岂能因一女子而毁于一旦？！你若执迷不悟，不用等你四叔动手，为父……为父就先废了你！”
“废了你”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瞻基心上。他看着父亲那双充满了痛苦、失望却无比坚定的眼睛，知道父亲这次是动了真格。一边是储君的责任和家族的安危，一边是心中难以割舍的情愫，他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父子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渐渐沥沥开始下起的雨声。
朱高炽看着儿子痛苦挣扎的模样，心中何尝不痛？但他没有选择。在冷酷的皇权斗争和四弟那超越凡俗的威慑面前，任何一点温情和侥幸，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这场东宫内的风雨，远比窗外的秋雨，更加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