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气候已入深秋，西山下的产业依旧如火如荼，但陆仁肩头的压力却未曾稍减。
兵器坊的扩产、格物学堂的运营、“巨舰”计划的艰难推进，以及那个如同牛皮糖般甩不掉的朝鲜使臣崔溥，都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这崔溥自那日被“劳动改造”后，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像是开了窍，抑或是彻底豁出去了脸面，竟真以杂役身份留了下来。
他也不吵着拜师了，只是陆仁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默不作声地观察，偶尔笨拙地想帮着端茶递水、整理文书，那双曾经充满傲气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近乎偏执的求知欲和敬畏。
陆仁虽仍不假辞色，但见他确实安分干活，也不再驱赶，只当多了个沉默的影子。
这日，陆仁需进城与工部官员商议物料调拨事宜，顺道巡查一下城中几家“糖芳斋”与“明镜阁”的铺面。崔溥自然又是紧随其后，抱着陆仁的公文袋，像个尽职的书吏。
与此同时，京城西城一处清雅的宅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这宅院门匾上新挂了一块檀木小匾，上书三个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蕙质堂”。此处，正是谢府千金谢琦一手创办的“女子学堂”。
自元宵灯会上被陆仁那番“才学不分性别，女子亦可建功”的言论冲击后，又兼家中祖父谢迁虽为阁老，思想却不算迂腐，对其颇为宠爱，谢琦那颗本就不安分的心便活络起来。
她并未像寻常女儿家那般将心思仅限于琴棋书画或伤春悲秋，而是说干就干，说服了祖父和父母，腾出这处别院，招揽了十数位志趣相投的官家小姐，办起了这独一无二的女子学堂。
学堂不教女德女诫，反倒讲授经史子集、诗词文赋，甚至她还凭兴趣弄来了些算学、地理方面的杂书与姐妹们探讨。
今日学堂休沐，谢琦想起祖父谢迁近来总抱怨眼神不济，批阅公文甚是吃力，便想到近来名声大噪的“明镜阁”。她素来不喜丫鬟仆役前呼后拥，今日便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乘车前往位于西长安街的“明镜阁”总店。
“明镜阁”内，此时顾客不少，多是些衣着华贵的官宦家眷或富商巨贾，都在好奇地打量着玻璃柜中陈列的各式眼镜。掌柜的见是谢阁老家的小姐亲至，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招呼。
谢琦说明来意，需为祖父定制一副老花镜，并详细描述了谢迁平日阅读的距离和习惯。掌柜的仔细记录，正要请老师傅来为谢小姐详细测量校验时，店门再次被推开，陆仁带着崔溥走了进来。
陆仁本是例行巡查，顺道看看账目。他一进门，那沉稳的气度和身后跟着的、抱着公文亦步亦趋的崔溥（虽穿着杂役衣服，但气质迥异），便引得店内众人侧目。
谢琦正低头看着一副镜架样品，闻声抬头，恰与陆仁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人都是一愣。
谢琦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折枝梅花刺绣长袄，外罩月白绣竹叶镶边比甲，梳着简单的挑心髻，只簪了一支碧玉簪，清新脱俗中透着书卷气，与元宵节那日娇蛮千金的形象又有所不同。
她见到陆仁，下意识想起元宵节自己的误会和后来的赌局，以及他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脸颊不禁微微发热，但随即又昂起头，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骄傲神色。
陆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略一颔首：“谢小姐。”
“陆大人。”谢琦也淡淡回礼，语气不冷不热，“真是巧遇。陆大人这是来微服私访，体察自家生意？”
陆仁听出她话里的那点小刺，也不在意：“例行公事而已。谢小姐这是？”
“祖父目力不便，听闻贵店眼镜精巧，特来定制一副。”谢琦答道，目光不经意瞥见陆仁身后垂手恭立的崔溥，觉得此人有些面生且古怪，不禁多看了一眼。
崔溥见这位气度不凡的小姐看向自己，连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更是躬低了身子。他这些日子在西山，早已学会看人眼色，深知这位能与陆大人平等对话的小姐定然身份尊贵。
陆仁懒得多解释崔溥的来历，只对掌柜的道：“谢阁老的事是大事，务必请刘师傅亲自校验，做到最佳。”
掌柜的连声应下。
店内一时无话，气氛略显尴尬。谢琦本不欲再多言，但看着琳琅满目的眼镜，又想起自己的“蕙质堂”，心中忽然一动，忍不住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开口：“陆大人这‘明镜阁’生意兴隆，造福了不少眼拙之人。却不知陆大人可曾想过，这清晰了的目光，除了看清圣贤书、金银账之外，还能看清些什么？”
陆仁挑眉，知道这位大小姐又要开始论战了，淡然道：“哦？谢小姐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谢琦微微扬起下巴，“只是觉得，若能以此明镜，助天下女子也能看清这世间道理、古今文章，而非终日困于方寸之地，只识得针线女红，或许更是功德一件。”她这话既是说自己办学堂的理念，也暗含了元宵节陆仁那番话的影响。
陆仁闻言，倒是略感意外，深深看了她一眼：“谢小姐有此志向，难能可贵。格物之本意，便在‘利用厚生’，若能助人明理求知，无论男女，自是善事。陆某在此预祝谢小姐的‘蕙质堂’能桃李芬芳。”他竟知道她的学堂名字！
谢琦没想到会得到陆仁的肯定，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脸颊更红了些，嘴上却不肯服软：“哼，不过是闺中姐妹间的游戏罢了，不敢当陆大人‘桃李’之誉。”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正在挑选眼镜的富态商人，大概是等得有些不耐烦，又或是想显摆一下自己见多识广，插话道：“小姐这话说的在理！不过这眼镜嘛，终究是器物。要说学问，还得看咱们男人！就比如老夫经商，走南闯北，这算计谋划、风险担当，岂是女子所能及？女子嘛，还是安稳在家相夫教子才是正理…”
这话一出，谢琦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那商人犹自不觉，又看向陆仁身后的崔溥，见他一副仆从模样却气质不像，好奇地问：“这位小哥看着面生，不似常人，不知是…”
崔溥正愁没机会表现，立刻上前一步，用略带口音但清晰的官话答道：“回这位老爷，在下崔溥，朝鲜国人士，现于西山陆大人门下，学习格物实学！”他故意模糊了“杂役”身份，语气中带着自豪。
“朝鲜人？”那商人一愣，随即露出一丝轻视，“哦…东国来的。听闻尔等亦读孔孟之书？不过嘛，海外藩邦，终究是边陲小国，学问见识，怕是难及我天朝上国万一吧？”他这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崔溥一听，顿时急了。他被陆仁碾压那是心服口服，但岂容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轻视自己乃至自己的国家？他脸涨得通红，争辩道：“阁下此言差矣！我朝鲜虽小，亦恪守华礼，诗书传家！岂可…岂可妄加轻视！”他本想引经据典反驳，但一时情急，又是在陆仁和谢琦面前，竟有些语无伦次。
那商人呵呵一笑，更显轻蔑。
“够了。”陆仁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先看向那商人：“这位先生，经商牟利，算计盈亏，确是才能。然谢小姐兴办女学，开启民智，其所图之‘利’，乃国家民族之大利，其‘算计’之深远，又岂是锱铢必较所能比拟？职业不同，各有贡献，何必妄自尊大，轻视他人？”
那商人被陆仁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喏喏不敢再言。
陆仁又转向崔溥，语气转为冷淡：“崔溥，你既自诩求学，当知‘敏于行而讷于言’之理。学问深浅，非靠口舌之争。他人浅见，一笑置之便可，如此躁急，失了体统，亦堕了自家气势。”
崔溥被训得低下头，冷汗涔涔：“是…大人教训的是，溥知错了。”
最后，陆仁才对谢琦道：“谢小姐，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既是认准之路，便无需在意世俗闲言。这眼镜，便算是陆某对‘蕙质堂’的一点支持。”他对掌柜道，“谢小姐定制的眼镜，费用记在我账上。”
谢琦看着陆仁几句话便压下了商人的气焰，教训了崔溥，又肯定并支持了自己，心中五味杂陈，先前那点挑衅的心思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佩服，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多谢陆大人好意，不过不必了，谢家还付得起。”说完，竟有些慌乱地转身对掌柜催促了几句，便带着侍女匆匆离去。
陆仁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也没在意。巡查完店铺，便带着一脸崇拜、更加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崔溥离开了。
回到西山，崔溥依旧像个尾巴一样跟着。陆仁处理公务时，他就在一旁默默研墨、整理文书，偶尔鼓起勇气提出一两个关于今日所见所闻的疑问，诸如“大人为何对那女子办学如此支持？”“格物之学真能惠及女子吗？”
陆仁心情好时，会简略回答一二：“人才不分男女。国家欲强，需人尽其才。格物之学，乃实学，唯才是用，何拘男女？”这些话，如同种子般，落入崔溥那被彻底犁过一遍的心田里。
夜色渐深，陆仁终于处理完手头事务。崔溥连忙奉上一杯热茶，欲言又止。
陆仁看了他一眼，接过茶，淡淡道：“今日之事，看到也罢。学问之道，浩瀚无边，非一人一国所能穷尽。心存敬畏，脚踏实地，方是正途。你若真有心，明日去格物学堂，从最基础的算术听起吧。至于拜师，”他顿了顿，“看你日后表现再说。”
崔溥闻言，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狂喜涌上心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次是真心实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谢大人！不，谢先生！学生…学生定不负先生教诲！”虽然仍未正式拜师，但终于得到了一个学习的资格，这对他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
陆仁挥挥手，让他退下。
书房内恢复寂静，他望向窗外，想起白日的偶遇，想起谢琦那倔强又带着希冀的眼神，想起这个时代悄然改变的一丝涟漪，嘴角不由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改变，总是从一点点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