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时光在无声中悄然滑过。玄微不知在榻边静坐了多久,宛如一尊守护着稀世珍宝的玉雕,外界日月更迭、星河轮转似乎都与此地无关。他的世界缩小到了极致,只剩下这方寸之地,以及榻上那人微弱却执拗存在的呼吸声。
云烬的状况依旧起伏不定。九转还魂丹与万年温玉髓的药效在他体内与弑神诛魂箭的恶秽之力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时而,他的脸色会稍稍回暖,呼吸也变得平稳些许,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更深的昏迷,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心口那被神力勉强封住的伤口甚至会再次渗出淡金色的血丝,吓得玄微立刻加大神力输入,手忙脚乱地压制那反扑的秽力。
这种反复的折磨,对于看惯生死、执掌时序的玄微上神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每一次云烬情况恶化,都像是在他刚刚稍有平复的心湖中再次投下巨石,激起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与无力感。他试遍了所知的各种温和净化法门,甚至不惜耗损自身本源神力,试图去一点点磨灭那些阴毒秽力,但效果始终不尽如人意。那秽力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缠绕在云烬的心脉本源之上,极为难缠。
(…为何会如此顽固?)玄微第无数次将神力从云烬体内退出,感受着那依旧盘踞不散的污秽气息,眉头锁成了川字。(这绝非凡间魔物所能有的力量…甚至不像普通魔族手段…倒更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亦或是…专门针对神只或特定血脉的恶毒之术?)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警铃大作。若真如此,那事情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复杂。墨漓背后,恐怕不止是简单的魔族渗透,或许还牵扯到更久远的恩怨。
(…需要查证。)他立刻起身,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偏殿,下一刻已出现在浩瀚的私人宝库之中。他的目标明确,直奔收藏古籍玉简的区域。那里有自天地初开以来,各界各族呈献或被他收集的无数典籍秘录,包罗万象,浩如烟海。
神念如同最精密的网,迅速扫过一排排散发着古朴气息的玉简、兽皮卷、甚至是以神文直接烙印在奇异金石上的记载。他重点搜寻着关于上古魔族禁术、青鸾妖族秘闻、以及各种诅咒邪法的记录。
时间在查阅中飞速流逝。玄微沉浸在那浩瀚的知识与秘闻之中,越是查阅,脸色越是凝重。他发现了一些关于弑神诛魂箭的零星记载,确为上古魔族针对神族核心研发的恶毒凶器,但其炼制之法早已失传,且所需材料极其苛刻,绝非墨漓那个级别的魔族能够独自完成。他还看到了一些关于血脉诅咒的记载,其症状与云烬体内那难以拔除的秽力有几分相似,但似乎又有所不同。
(…线索还是太碎…如同雾里看花…)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烦躁。(若昊宸的琅嬛书库能对本君开放…或许…)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此刻绝非向天帝求取查阅权限的好时机。
一无所获的焦躁感混合着对云烬伤势的担忧,让玄微的心情愈发沉重。他挥手将查阅过的玉简归位,身影再次回到偏殿。
榻上的云烬似乎又经历了一次小小的痛苦波峰,此刻正陷入疲惫的昏睡,额角带着细密的冷汗。玄微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擦拭,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顿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云烬心口的位置。
那里,衣料之下,是他亲手勉强封印住的、依旧不断逸散着恶秽气息的可怕伤口。那里,是生机与死气反复争夺的战场。那里,是云烬所有痛苦的源头。
也是…一切错误的源头。
一个之前被强烈情绪压抑着的、疯狂而偏执的念头,在此刻查阅无果的焦躁与无能为力的愤怒催化下,如同被春雨滋润的毒藤,疯狂地滋长起来,瞬间缠绕了他全部的心神。
(…一切的祸端,皆因这颗心。)
(…它装了太多不该装的东西…算计、欺骗、隐瞒、还有那些本君看不懂的、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执念…)
他的眼前闪过云烬温润笑容下的深不见底,闪过他承认“罪行”时的平静,闪过他最后推开自己挡箭时的决绝…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凝聚成一种尖锐的认定——
(…是这颗心…让他变得不纯粹,让他陷入危险,让他…无法完全属于本君。)
(…它已经被污染了…被那些肮脏的算计和污秽的力量玷污了…)
玄微缓缓地在榻边坐下,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动什么。他伸出手,修长如玉、却冰冷无比的手指,极其轻柔地、隔着衣料,虚虚地覆在了云烬心口那道伤痕之上。
指尖能感受到那微弱得令人心慌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似乎牵扯着那些顽固的秽力,带来细微的震颤。
就是这微弱的跳动,曾让他恐惧得浑身冰冷。 也是这微弱的跳动,此刻让他萌生出一种近乎毁灭的怜惜。
他的眼神变得幽深而专注,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痛楚、强烈占有欲和一种…扭曲救赎感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低下头,冰蓝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落,几缕发丝甚至拂过了云烬冰冷的手背。他凝视着那心口的位置,仿佛能透过皮肉衣料,看到那颗正在艰难维持着生机、却又布满“污渍”的心脏。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交错。
良久,一声极轻极轻、仿佛梦呓般的低语,从玄微优美的唇瓣间逸出,带着一种冰冷的、却又诡异温柔的质地,打破了这死寂。
“…你的心,脏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空旷的殿宇中,也清晰地回荡在他自己的神台识海。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将他心中所有混乱的、矛盾的、痛苦的情绪,统一导向了一个清晰而极端的方向。
他指尖微微收拢,仿佛想要握住那颗脆弱的心脏,却又怕真的将其捏碎。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笃定,继续喃喃自语:
“…它装了太多不该装的东西…和欺骗…”
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算计,那些引火烧身的执念,那些险些导致永别的不确定性…都被他归为了“不该装”和“欺骗”。
“…没关系…”
他俯下身,靠得更近,冰冷的气息几乎要拂过云烬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如同最亲昵的爱语,却又蕴含着令人脊背发寒的疯狂。
“…我会给你换一颗。”
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尚好。
“…一颗只属于我的、干净的心。”
“只属于我的”——排他的、绝对的占有。 “干净的”——纯粹的、剔除了所有他无法掌控的“杂质”的。 “心”——一个全新的、完全由他塑造、只为他而跳动的核心。
这个念头一旦完全浮现,便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生根发芽,瞬间枝繁叶茂,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空隙。之前所有的迷茫、挣扎、无力感,仿佛都找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是了,既然无法清除这秽力,既然无法忍受那些不确定的危险因子,既然害怕再次失去… 那就彻底换掉好了。
换一颗完美无瑕、绝对忠诚、只会因他而喜、因他而悲、永不会背叛、也永不会引来灾祸的…心。
至于这个过程是否痛苦,是否残忍,是否违背天道伦常… (…与本君何干?) (…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只要这个人能永远留在身边…手段,从来都不重要。)
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动摇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性的、却又是彻底魔性的冰冷与狂热交织的平静。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依旧胶着在云烬心口,仿佛已经透过那里,看到了那颗即将被替换上的、闪烁着完美光泽的“新心”。
第三卷的纷扰、背叛、血腥、醒悟与挣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聚成了这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决定。
故事的轨迹,于此陡然折向一条更加黑暗、更加偏执、却也更加…惊心动魄的道路。
玄微的指尖,最终轻轻落下,在那心口伤痕的位置,极轻地、如同烙印般一点。
“等着我。”
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令人战栗的决心。
随后,他毅然转身,身影消失在偏殿入口的重重禁制之后。他需要去准备一些东西——关于如何完美地剥离一颗心,又如何铸造一颗全新的、完全符合他心意的“心”。
他没有回头。
因此也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去之后——
白玉榻上,一直昏睡的云烬,那紧闭的眼睫之下,毫无征兆地,缓缓滑落了一滴泪珠。
泪珠晶莹,划过苍白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没入鬓角。
与此同时,他那只无力垂落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在无意识的深渊里,试图抓住什么,最终却徒劳地…缓缓握紧。
握住了掌心之下,那一片冰冷的、空无的空气。
偏殿之外,仙界依旧看似风平浪静。
而一场由极致“爱意”催生的、最为疯狂温柔的“救赎”与“毁灭”,已然…
拉开了猩红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