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法子。”
裴寂昀转身的刹那,衣摆上绣着的竹影骤然暴涨,化作一面碧色护盾。
其上金光流转,竟浮现出“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八个古篆,绕着盾面缓缓轮转,似有竹涛在字间暗涌。
他身后的手掌还凝着未散的月华,银辉如碎汞般顺着指缝淌下。
可那掌心狰狞的血窟窿里,殷红的血珠刚冒头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定在半空,愣是没溅落一滴在地上。
“说吧,找我何事。”
白砚舟索性摆开了架子。对方既能神不知鬼不觉闯进来,纠结这些已是多余。
况且以他活了百余年的眼力,这小子绝非凡品——东洲大陆何时出过这等人物?那血脉里淌着的玄妙气息,分明是来自更上层的大陆……
心念电转间,他随意找了块青石坐下,单手撑着膝盖,抬眼睨着对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裴寂昀也走到他对面坐下,月白色的长袍扫过地上的污泥,沾了几片黑渍竟浑不在意。他瞥向对面那“赤练郎君”眼中翻涌的狐疑与探究,淡淡开口:
“没错,正如你所想,我来自其他大陆。”
话音刚落,不等白砚舟追问,便将来意和盘托出。
听完之后,白砚舟嗤笑一声:“这点事也值得你跑一趟?便是你不说,本座迟早也会亲自出手。”
“可若是牵扯到你家人的……”裴寂昀说到此处顿住,唇齿微动,无声吐出“神魂”二字。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白砚舟心口。他猛地拍膝站起,周身戾气瞬间炸开:
“休要拿此事消遣本座!”
百余年来,多少人拿“复活家人”做饵?
有散修假惺惺收养他,实则将他当出气筒,偏用那虚无缥缈的“方法”捆住他;有小门派收他入门,却在他崭露头角时突然覆灭,至今不知是何黑手……
为了那线微茫的希望,他踩过的坑、吃过的亏早已数不清,如今被人当面戳破痛处,积压百年的怒火怎能按捺得住?
在这漫漫光阴里,他早就熄了复活家人的念想。
先不说阿姐的魂魄或许早已在轮回中消散,根本无从寻起;就算真能复生,阴九幽那老鬼若有这本事,早就寻到阿姐的三魂七魄动手了,再不济,也会拿当年那个明家小姐的肉身做筏子。
再者,他在这方天地蹉跎百年,见过的大能屈指可数。
偶有能聚起逝者残魂的,也不过让魂魄在阳世撑上三五个呼吸,代价却是耗损自身百年寿元,这般蚀骨的交换,哪是寻常人能承受的?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牵扯着天道规则与轮回玄机,哪里是对面这个毛头小子能看透的?
如今被人轻飘飘戳中这道百年未愈的伤疤,他怎能不怒?
“赤练大人不必动怒。”
裴寂昀望着对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身影,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我既敢说,自然有法子。”
这方小世界的天道桎梏太重,自然做不到。
但他来自的太初灵域不同,家族典籍里记载的关于返魂术法诸多,本就是为修补破碎神魂、聚魂等而生。
为了若泠日后的安危,他不得不出此一策。
指尖的月华还在隐隐刺痛,裴寂昀暗自蹙眉。
他在这东洲大陆待得太久了,体内灵力像是被无形的泥沼裹住,运转一天比一天滞涩。
方才寻到白砚舟的“月照千踪”术,是以自身月神血脉为引,只要知道目标姓名样貌,便能引动九天月华,在虚空凝成溯影月轮。
今夜月近圆满,本是施术的好时机,可在这方天地施展,耗损的月魄精魂竟比在太初灵域时多了三成。
原以为至少要折损三缕精魂,最后虽只耗了一缕,那反噬的刺痛却顺着血脉爬上来,像被无数冰针穿刺。
看来,这方天地的天道枷锁,果然碰不得。
白砚舟冷哼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褶皱。
他何尝不知,没人会费这等功夫闯进来,只为戳他一句痛处。况且那小子眼里的自信坦坦荡荡,半分虚慌也无,倒让他心头那点火气散了大半。
原本他打得是另一番主意——隔岸观火,等双方斗得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或是不费吹灰之力补个刀,顺手毁了血煞盟的傀儡库与修炼典籍,再远遁其他大陆。
阴九幽与血鸠那群人元气大伤后,哪还有精力追查他这个始作俑者?
他早过了非要亲自动手报仇的年纪,不过是想熬到仇人落得应有的下场罢了。
“只是东洲有界域枷锁压制,我此刻术法尚未精纯,还需些时日准备。”裴寂昀望着白砚舟,目光沉沉,说的全是实情。
以他目前的状态,确实撑不起聚魂之术。
早知如此,这些年就不该总偷溜出家族四处乱逛,以至于根基虚浮……
好在在若泠面前尚能撑住场面,毕竟他自母体中便开始修炼,而若泠入门还未满一年。
白砚舟点头表示理会,忽然像想起什么,朝裴寂昀摊开手掌:
“口说无凭,留个信物。”
裴寂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知道这是应下了。
他屈指轻叩手腕,一枚玉佩便从袖中浮起,悬在掌心上方。
那玉佩是同心圆嵌套的样式,外圈玄色墨玉刻着弦月纹,内圈赤玉琢成太阳轮,下方三才坠链精致,冰蚕丝串着的九枚风铃状玉片泛着银辉,随风一碰竟弹出宫商角徵羽的清越五音。
“这是我族的日月合璧佩,家人都有,上面有我的本命印记。”裴寂昀将玉佩推到白砚舟面前。
白砚舟眉峰猛地一挑:“你竟把这等象征身份的物件给我?”这玉佩一看便非凡品,他倒有些不敢接了。
“收着吧。”裴寂昀语气轻松,“届时我会凭此玉佩传讯,可别弄丢了——毕竟,我可是要一物换一物的。”
他心里早打好了算盘:大不了回去让母亲再雕个更精巧的便是。
白砚舟接过玉佩,指尖触到玉面时竟有一丝温凉的灵力窜入手心。
他沉默片刻,郑重应了声“好”。
“我虽不全信,但你交代的事,我会办。”他抬眼看向裴寂昀,眼中猩红纹路淡了些。
“那就多谢赤练大人了。”
裴寂昀起身,月白长袍扫过地面,竟没沾半点泥垢碎叶,他拱手作别,“想来这周遭的势力,已渐渐摆到明面上来了。”
话音落,身影已掠出数丈,潇洒得没有半分留恋。
白砚舟望着那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指尖反复摩挲着掌心的玉佩。
半刻钟后,他转身回了里屋,暖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衬得眉宇间竟有几分难得的温和。
他沿着一排陈列傀儡的透明柜子缓缓走着,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卷着他细若蚊蚋的呢喃:
“真的……可以吗……”
几日时光悄然流逝,进攻血煞盟的消息始终没有半点泄露。
明若泠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墨无暇,他们那边是否有什么计划,对方却也说不上来,想来此事还处在保密阶段。
晨露尚未干透时,明若泠已和刚回家的妹妹若潇用过早餐,正准备一同赴墨无暇的邀约,前往天工阁。
路上,若潇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在她脸上打转,满是好奇的模样藏都藏不住,惹得明若泠频频忍不住发笑。
这丫头今天说什么都要跟着出门,还念叨着进了城要慢慢逛逛街。
明若泠怎会不知,她是想找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把憋了满肚子的问题一股脑倒出来。
毕竟在家里时,长辈们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半分都没让孩子们听见。
惟澈还跟着五长老在天丹宗潜心钻研丹术,暂时不回来。
父亲母亲把若潇送回府中后,府里的禁制加了一层又一层,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姐妹俩并肩走着,身后隐约有十道气息如影随形,那是暗中护卫的人手。
天元城的晨雾还没散尽,街道上已有零星行人。
明若泠留意着周遭,那些嗅觉敏锐的家族,此刻怕是早已紧闭门窗,收敛起声息。
只有姬氏皇宫那边毫无动静,一如既往地沉寂。
“听说那姬氏皇族,向来是墙头草的性子。”
明若潇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嘀咕道,眼睛却仍瞟着明若泠,显然更在意别的事。
明若泠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却掠过远处巍峨的宫墙,眸色微微沉了下来。
这风雨欲来的关头,越是安静,反倒越让人觉得不安。
天工阁二层包厢内,明若潇正趴在桌边,与一旁斟茶的玄甲傀儡玩得不亦乐乎。
傀儡刚把茶托上的茶杯一一斟满,她便伸手将茶水全倒回茶壶里,反复逗弄着。
空间里的雪球看得心头发痒,忍不住提出要求:“主人,我也想玩~”
明若泠在识海中看着雪球渐显实体的绒毛,笑道:“不如,选个日子带你出来?”
这几日雪球将《灵墟化形诀》练得越发纯熟,原本虚化的身形渐渐凝实,越来越像这世间真正的灵兽了。
“若泠,最新消息!”
话音先至,人已推门而入。墨无暇捧着一盘水晶虾饺快步进来,身上的流霞染衣与窗外漏进的晨光相映,橙粉渐变如破晓时的云层,衣摆暗绣的金线随动作流转,恍若朝霞在身。
明若泠今日穿了件露葵黄锦衣,鹅黄与苍绿交织,恰似沾着晨露的初生葵花,与墨无暇的衣色竟隐隐相称。
她心中暗叹:衣服多了就是好,不像以前看的电视剧,女子直到大结局也离不开一身红衣、玄衣、白衣。
这趟穿越到修真界,倒真是过足了瘾。
“什么消息呀?”
明若潇见墨无暇进来,立刻停了玩闹,蹦跳着挽住明若泠的手臂,脑袋往她肩头一靠,抢先问道。
她身上那件朝凤羽衣色泽介于朱红与橙黄之间,衬得整个人活泼又明媚。
墨无暇捏了捏她的脸颊,塞给她一个虾饺,慢悠悠说道:
“姬氏一族最近给各家势力都发了请帖,要以宴会的名义把所有人聚起来,还说每家务必到场——对了,玄霄阁也会去。”
“他们这是打着什么鬼主意?”
明若泠头微蹙,这事家里从未提过,想来他们这些小辈并未在受邀之列。
还特意扯上玄霄阁,姬氏一族是被玄霄阁说动了?
她抬眼看向墨无暇,索性将血煞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连带着那些暗流涌动的细节也没避讳。
一旁的明若潇单手撑着下巴,听得小拳头捏得咯咯响,每逢关键处便忍不住拍着桌子骂出声,明若泠无奈扶额,指尖轻敲了敲她的手背——这丫头倒是半点不藏情绪的真性情。
墨无暇听完,指尖在茶案上轻轻点了点,轻叹道:
“我父亲他们早有计划,只是向来瞒着我们这些年轻人。不管是神机宗,还是天工阁,都因血煞盟折损了不少修士。就连药王山庄掺和了进来,偏偏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明若泠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我懂。若有什么事,随时传讯给我。”
说着便起身,理了理衣襟:“我今日来,一来是看看你,二来也有正事,不知墨小叔在不在?”
“在呢,”
墨无暇也跟着起身,窗外晨光斜斜扫过她的流霞染衣,金线暗纹在光里流转,“近来天工阁订单暴涨,几位长老伯伯守着锻造室,连饭都恨不得在里面吃,整日关得不见天日。”
她扬声唤来侍立在门外的小修士,让他去请墨烬霜。
包厢里一时静了些,只听得见明若潇又凑回桌边,跟玄甲傀儡玩起倒茶的游戏,茶水溅在桌面的轻响混着傀儡机械运转的微声。
闲聊片刻,便有侍者来报,说墨烬霜请明若泠去办公阁。
明若泠叮嘱明若潇乖乖待着,将她托付给墨无暇,转身时衣袂轻扬,身影已如轻烟般掠出包厢,消失在走廊尽头。
墨烬霜的办公阁内,檀香袅袅缠绕着书架上的古籍。他指尖捻起明若泠放在紫檀木桌面上的两页纸,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眉头微蹙。
“侄女……这物件的样式和要求……要得这么急吗?”
他抬眼看向明若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问缘由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只化作一声轻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