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模型推演器?”
第五琦看着眼前这个结构复杂、造型怪异的东西。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虽然看不懂这东西的具体构造。但他能感觉到。这东西绝不是顾长生口中所谓的“小玩意儿”。
它身上散发着一种冰冷的、严谨的、完全由“数字”和“逻辑”构成的气息。
这种气息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兴奋。
也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你想怎么推演?”第五琦冷冷地问道。
“很简单。”顾长生走到那架“推演器”前。“我们只需要将所有与‘盐法’相关的变量都输入进去。它就能自动计算出最终的结果。”
他拿起一袋贴着“开采成本”标签的砝码。
“请问第五大人。我盐铁司在解州盐池每开采一百斤粗盐所需的人力、物力成本是多少?”
第五琦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没想到顾长生竟然会问得如此专业。
这是一个极其机密的核心数据。除了他和几个心腹之外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无可奉告。”第五琦冷哼一声。
“没关系。”顾长生微微一笑。他将那袋砝码放在了“推演器”左侧的天平上。“在下不才。根据‘听风营’这一个月来对解州盐池外围的观察。以及对数百名盐工的走访。大致推算出了一个数字。”
“每百斤粗盐。其固定成本约为……三十五文钱。”
他话音刚落。第五琦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个瞬间。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的顾长生捕捉到了。
这个数字与真实成本几乎分毫不差。
“接下来是‘运输成本’。”顾长生又拿起另一袋砝码。“从解州到扬州水路长达一千二百里。以我盐铁司的‘官船’运力计算。每百斤盐的运输成本约为……十五文钱。”
“然后是‘损耗成本’。盐在运输过程中难免会有挥发和遗撒。按照我朝惯例。损耗率约为百分之五。折合成本约为……五文钱。”
“最后是‘人力成本’和‘销售成本’。包括各地官盐贩售点的铺租、伙计的工钱等等。平均到每百斤盐上约为……十文钱。”
顾长生每说出一个数字。就将一个对应的砝码放在天平上。
第五琦的脸色也随之阴沉一分。
因为顾长生说出的每一个数字都与他自己心中那本最机密的账本上的数字惊人地吻合。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赤裸裸地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所以。”顾长生将最后一个砝码放了上去。“我盐铁司每贩售一百斤官盐。其总成本为——”
他拨动了一下“推演器”上的一个机括。
天平左侧的托盘因为砝码的重量而缓缓下沉。带动着上方那个巨大的算盘一阵“噼里啪啦”作响。
最终。一个数字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六十五文。”
顾长生看向第五琦。
“不知在下这个数字算得可对?”
第五琦没有说话。
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既然‘成本’已经算出来了。那我们再来算算‘收入’。”
顾长生走到“推演器”的右侧。
“请问第五大人。您在扬州地区贩售的官盐。其官方定价是多少?”
这个问题所有在场的盐商都知道答案。
“每斗十文。每斤……五文。”一名盐商下意识地回答道。
“很好。”顾长生点了点头。“每斤五文。一百斤就是……五百文。”
他刚要将代表着“五百文”的砝码放上天平。
“不对。”第五琦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算错了。”
“哦?”
“你算的是‘民用盐’的价格。”第五琦强作镇定地说道。“按照我朝律法。盐还分为‘军用盐’‘工业用盐’等多种类别。其价格也各不相同。”
“更何况。我盐铁司还独家经营着来自西域的‘岩盐’和东海的‘紫盐’等高价奢侈品。这些利润你都没有算进去。”
“大人说得是。”顾长生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是在下疏忽了。”
他从旁边拿起了一大堆大小不一的、代表着各种不同利润的砝码。
“那么就有劳大人。将这些利润。一项一项地。为我们算清楚吧。”
第五琦看着那些砝码。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
一个由顾长生用“数据”和“逻辑”精心构建的陷阱。
如果他拒绝计算。就等于是默认了顾长生之前的算法。坐实了自己“亏本经营”的事实。
如果他同意计算。就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盐铁司最核心的商业机密公之于众。
无论他怎么选。都是输。
“怎么?大人是算不出来吗?”顾长生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天真”。“没关系。在下这里还有一份东西。或许可以帮到大人。”
他对着安般若递了个眼色。
安般若会意。从袖中取出了一卷账册。
“这是我‘听风营’的弟兄们。冒着生命危险。从盐铁司扬州分部的账房里‘借’出来的……成本核算表。”
当那卷账册出现的一刹那。
第五琦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卷账册。那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这场辩论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易手了。
他从一个“出题人”变成了一个“答题人”。
而且是一场……开卷考试。
“好……好……好……”
第五琦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那瘦削的身躯里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气势。
“顾长生!你果然有备而来!”
“既然你想算!那本官今天就陪你算个够!”
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桌案。亲自走到了那架巨大的“推演器”前。
他那双常年与数字打交道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算盘和砝码之间飞快地舞动起来。
“……扬州地区每日岩盐销量三十斤。每斤利润五十文。总计一千五百文!”
“……苏州地区丝绸工坊每月需用工业盐三百石。每石利润二百文。总计六万文!”
“……楚州地区渔民腌制咸鱼需用粗盐……”
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都精准无比。
他试图用一场眼花缭乱的“数据风暴”来重新夺回主动权。
将水搅浑。
在场的盐商们早已被这场堪称神仙打架的“顶级商战”给看傻了眼。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生意”还可以这么做。
原来“数字”竟然可以成为比刀剑更锋利的武器。
顾长生静静地看着第五琦的表演。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第五琦将最后一项利润也加了上去。
“推演器”右侧的天平因为巨大的重量而重重地落了下去。
“看到了吗!”第五琦指着那个结果。气喘吁吁地吼道。“即便刨去所有的成本!我盐铁司每月的纯利润依旧高达三万贯!足以支付十万大军一个月的粮饷!”
“富国强兵!本官没有说谎!”
堂下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个惊人的数字给震慑住了。
就连许远和崔器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动摇的神色。
难道……真的是我们错怪他了?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突然响起。
顾长生一边鼓着掌。一边缓缓地走到了“推演器”前。
“精彩。实在是精彩。”他由衷地赞叹道。
“大人不愧是当世算学第一人。如此庞杂的账目竟然能信手拈来。在下佩服。”
“但是……”
他话锋一转。
“大人您好像……算错了一样东西。”
“什么?”第五琦下意识地问道。
顾长生没有回答。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砝码。
那个砝码很轻。只有三钱重。
它的上面刻着两个字。
“亏空”。
他将那枚小小的砝码。轻轻地。放在了天平左侧那代表着“成本”的托盘上。
然后。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那台原本严重向右侧“利润”倾斜的天平。
竟然……
缓缓地……
开始向左侧……
回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