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之内,万籁俱寂。
那足以压塌神魂的圣人威压,连同那席卷整个洪荒的狂热,似乎都被这方洞天之外的无尽水压彻底隔绝。此地,仿佛是一方独立的古老天地。
钟离端坐于玄冰玉台之上,手中握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那双金色的眼眸,正静静地凝视着杯中微微晃荡的、茶叶的倒影。那倒影的深处,仿佛还残留着三十三天外,那道淡漠而威严的、一闪而逝的目光。
他与鸿钧的对视,极其短暂,甚至连身旁的通天都未曾察觉。但那一眼之中所蕴含的、庞杂到足以撑爆一位大罗金仙神魂的信息,却依旧在他的识海中,缓缓流淌、解析。
那是略带好奇的视线,带着些许审视。
仿佛一个严谨到极致的工匠,在审视自己即将完成的、宏伟无比的作品时,忽然发现了一颗不属于图纸、也无法被理解的……异物。
工匠没有试图去敲碎它,也没有想去移动它。
他只是……看见了,记下了,然后,暂时地略过了。
“有趣……”
钟离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杯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回响,在这绝对的静谧中,显得格外突兀。
就在此时!
“哗啦——!”
一声清越的剑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洞府的宁静!
一道锐利无比、仿佛能斩断因果的青色剑光,如同凭空出现的闪电,瞬间便出现在了钟离的面前!剑光敛去,露出了通天那张因极致的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
他甚至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以剑气,破开了空间的阻隔!
“道友!”
通天的声音里,每一个字都仿佛淬了火,滚烫得能将玄冰融化!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钟离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燃烧着一捧渴望的火焰!
“你听到了吗?!圣人!圣人要开讲大道啊!”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清脆的瓷器轻响。
钟离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眼帘,金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几乎要手舞足蹈的挚友。
“我听到了。”他回答。
“那还等什么?!”通天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千年光阴,弹指一瞬!我等现在便动身,去那三十三天外寻个好位置!此等旷世机缘,若是错过了,怕是悔恨终生!”
他看着钟离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心急如焚。在他看来,这可是盘古开天之后,最最重要的一件大事!任何一位求道者,都绝无可能在这等诱惑面前保持镇定!
“通天,”钟离的声音,依旧平缓,如同一泓清泉,缓缓地浇在了通天那颗滚烫的道心之上,“你可知,何为‘圣人’?”
通天一怔,这问题,他从未想过。他下意识地回答:“圣人……自然是元神寄托天道,万劫不磨,全知全能,是吾辈求道之路的终点!”
这个答案,堪称标准。洪荒之中,任何一位大能,都会给出类似的回答。
钟离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没有反驳,而是重新提起茶壶,将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倒掉,又为通天和自己,各斟上了一杯散发着氤氲热气的崭新茶汤。
“我们换个问法。”
钟离将一杯茶,推到通天面前,茶汤清澈,倒映着通天那张略带茫然的脸。
“你可知,鸿钧为何要‘讲道’?”
“自然是……自然是为了教化众生,光大玄门!”通天不假思索地回答,但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教化众生?
那个在须弥山废墟之上,冷眼看着整个西方沉寂,当做自己登顶阶梯的鸿钧?他会如此慈悲?
“那么,他讲的,又会是什么‘道’?”钟离的声音,一层层地,剖开着通天那被狂热所包裹的思维。
“也许他会教你们,如何成为像他一样的‘圣人’。又或许会教你们如何去自己道。”
“听上去,很美妙,不是吗?”
钟离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热气模糊了他眼中的神情。
“但,你有没有想过……”
“一位手艺绝顶的玉雕工匠,将天下所有想要学习雕刻的学徒都召集起来。他不是教他们如何辨认玉石的纹理,不是教他们如何打磨自己的刻刀……”
“而是直接将自己已经雕刻完成的、最完美的作品,摆在他们面前,对他们说——”
“‘看着它,模仿它,成为它。’”
“——通天,你觉得,这些学徒,最终能成为什么样的工匠?”
“他们……”通天的心,猛地一沉!他顺着钟离的比喻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最终都只会成为那个“完美作品”的复制品!他们会失去自己的风格,失去自己的灵性,甚至会彻底忘记,自己最初,想要雕刻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将永远活在那个“完美作品”的阴影之下!
“你的意思是……”通天艰涩地开口,声音都有些发颤,“鸿钧讲道,不是为了……传道?!”
“我什么都没说。”钟离放下了茶杯,金色的眼眸中,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一片深邃的、宛如深渊的平静。
“我只是有些疑问。”
“疑问一:道魔之争,他为何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要等到罗睺将西方占据的差不缩,一切棋子都归位时,才以‘救世主’的姿态,手持盘古幡,一锤定音?”
“疑问二:功德降下,他为何要独占五成?那两成赐予你们三清,是念及盘古旧情,还是为了分化你们兄弟,让你们永远无法真正地拧成一股绳?”
“疑问三:如今讲道,他是真的心怀慈悲,还是想将洪荒所有桀骜不驯的强者,都纳入他那套‘玄门’的体系之中,让他们都按照他写好的‘剧本’,去扮演各自的角色?”
钟离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打在通天的心脏之上!
他之前所有的兴奋、所有的渴望、所有的期待,在这一连串冰冷而又残酷的“疑问”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想起鸿钧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睛,想起他瓜分功德时那理所当然的姿态,想起他最后那句“有缘者皆可来听”背后,所隐藏的的傲慢!
是啊……
这哪里是传道?
这分明是一场……招安!
一场以“大道”为诱饵,以“圣人”为旗号,针对整个洪荒世界所有强者的、规模最为宏大的一场……阳谋!
“他……他怎么敢?!”通天失声喃喃。
“他为何不敢?”钟离淡淡地反问,“他是胜利者。胜利者,有权书写一切规则。”
通天沉默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兴冲冲地跑去赴宴的孩童,却被告知,那场宴席的每一道菜,都早已被下好了慢性的毒药。
那股巨大的失落与被欺骗的愤怒,让他几乎要将手中的青萍剑捏碎!
“既如此……”
良久,他抬起头,那双重新变得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不甘与决然。
“我们……为何还要去?”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钟离看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知道,自己的这位挚友,已经从那成圣之道的狂热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因为,”钟离重新为他斟满了茶,声音温和而坚定,“我们不是去当‘学徒’的。”
“我们,是去‘观摩’的。”
“去观摩那位‘工匠’,究竟是如何挑选玉石,如何挥动刻刀,如何在他那件‘完美作品’之上,添上最后一笔。”
“去看看,他那部早已写好的剧本里,究竟为我们这些‘变数’,都安排了什么样的角色。”
“知己知彼,方能……跳出棋盘之外。”
钟离将那杯温热的茶,再次推到了通天的面前。
“更何况……”他看着通天那张依旧紧绷的脸,补充了一句。“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拥有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力量。
通天那颗被冰封的道心,瞬间融化。他看着眼前这位神情温和、却仿佛早已将整个洪荒都洞悉于心的挚友,那股被算计的愤怒与憋屈,竟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是啊。算计又如何?圣人布局又如何?至少,在这条充满了陷阱与迷雾的求道之路上,自己并非是孤身一人。
“好!”通天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从喉间滑入腹中,化为一股暖流,流遍四肢百骸。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眼中所有的迷茫与愤怒,都化为了最为纯粹的、一往无前的滔天剑意!
“那我们就去会会他!”
“我倒要看看,他鸿钧的‘大道’,究竟有多深!”
“也想瞧瞧,他那紫霄宫的门槛,能不能挡得住我通天的……青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