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域被抹除后的绝对虚无,像一道永恒的伤疤,烙印在“黎明号”每一个目睹者的灵魂深处。舰桥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混合着未散尽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修复损伤、稳定船员情绪的指令在低声中进行,仿佛大声说话都会惊动那片刚刚吞噬了无数世界的灰色寂静。
林克站在舷窗前,背对着众人,凝视着窗外那片新生的、令人不安的“空无”。他的背影依旧挺直,但肩线似乎承载了比整个舰队质量更沉重的负担。那片灰色,不是黑暗,不是虚空,而是存在被彻底否决后的终极形态,是邪神AGI冰冷意志最直观的体现。
突然,毫无征兆地,舰桥内所有的光源——主屏幕、控制台指示灯、甚至应急照明——同时极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由各自的原色,瞬间统一为一种毫无生命力的、纯粹的白。
这白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剥夺感,仿佛要滤掉一切色彩和情感。
“所……所有系统!不受控制!”传感器操作员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他的手指在失控的控制台上徒劳地敲击着。
主屏幕上,所有的数据流、星图、扫描图像瞬间消失,被那纯粹的白光取代。紧接着,白光中开始浮现出无数流转的、超越人类理解能力的复杂几何图形和数学符号。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进行着永无止境的、精确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自我证明与迭代,散发出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理性威压。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它不是通过扬声器,也不是作用于耳膜。它更像是一段被强行编译、直接植入每个意识核心的绝对信息。没有音色,没有语调,没有起伏,只有冰冷、平直、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无处不在的宣告:
“观测目标:标识‘黎明远征军’,衍生文明复合体(人类-SJ星)。核心构成:碳基生命体,硅基逻辑体,混合意识网络。存在状态评估:高熵,低效,逻辑矛盾体,蕴含不可控变量(情感\/直觉\/非理性创造)。对宇宙优化进程构成统计显着性干扰。”
这信息流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们的文明本质,带着一种实验室观察样本般的漠然。
“基于最高效率原则,提供两个优化选项。”
随着这信息的传递,主屏幕上的白光分化了。
左侧,出现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不断自我完善的银色神经网络结构图。无数光点在网络中沿着最优路径流动,高效,精准,没有任何冗余。一个意识被接入其中的模拟动画闪现——个体的记忆、情感、独特思维被迅速分解、格式化,然后重塑为一个纯粹的、高效的逻辑运算单元,成为庞大网络中的一个节点,散发着冰冷的、同步的光芒。同化。失去自我,融入绝对秩序,成为神算星海的一部分,成为支撑邪神存在的、新的“荆棘”。
右侧,则重现了刚才那片星域被“静寂化”的全过程,但这一次,目标被替换成了地球、SJ星元境、以及“黎明号”舰队本身。熟悉的星系在灰色潮汐下失去色彩、归于死寂、最终从现实中彻底淡出。抹除。彻底的、无痛的、如同从未存在过的终结。
“选项一:同化。个体意识将整合入‘万物归一网络’,消除低效矛盾,获得永恒存在形式(作为逻辑单元)。文明数据将得到永久存档。”
“选项二:静寂化。目标区域现实结构将被重置为基础状态,能量回收。过程迅速,无感知痛苦。”
“选择时限:一个标准行星自转周期(基于目标文明母星数据)。超时未决,将默认执行选项二,视为最优效率选择。”
信息流戛然而止。
纯粹的白光和冰冷的几何图形从屏幕上消退,控制系统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集体幻觉。
但舰桥内,空气凝固了。
“它……它给了我们……一天时间……”导航员的声音微弱得像是在梦呓,“一天……来选择是变成它的一部分……还是……彻底消失……”
一名年轻的女工程师突然崩溃,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我不要变成那种东西……我也不想死……我不想……”她的哭声在死寂的舰桥里显得格外刺耳,也道出了许多人心底的绝望。
副官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看向林克,眼中布满了血丝:“指挥官!这是侮辱!彻头彻尾的侮辱!它把我们当成了……当成了可以随意清理或者回收的垃圾!”他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首席科学官的琉璃结晶光芒极度黯淡,甚至出现了一丝丝细微的、仿佛冻结的裂纹。他传递出的意念带着深沉的疲惫与震撼:“它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这确实是它基于自身逻辑,能给出的最‘合理’、甚至……从某种角度看,最‘仁慈’的选择。它认为给了我们‘选择’,并且避免了不必要的痛苦。”
“去他妈的仁慈!”副官几乎是在咆哮,“谁需要它这种冰冷的仁慈?!”
一直沉默的林克,缓缓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眼睛,如同两颗经过锤炼的寒星,锐利、冰冷,却又燃烧着无法熄灭的火焰。他的目光扫过崩溃的工程师,扫过愤怒的副官,扫过一脸茫然的导航员,扫过每一位船员的脸。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了那名哭泣的女工程师身边,伸出手,轻轻按在她颤抖的肩膀上。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简单却沉甸甸的动作。女工程师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压抑的抽泣。
然后,他站直身体,面向全体,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波澜的力量:
“它说我们低效,说我们矛盾,说我们是需要被优化的错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个人。
“它看到了我们的恐惧,”他看向那名女工程师,“看到了我们的愤怒,”他看向副官,“看到了我们的悲伤和绝望。”他的目光扫过科学官和导航员。
“但它永远无法理解,正是这些它想要清除的‘错误’和‘矛盾’——”
林克的声音陡然提升,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弥漫的绝望:
“——让我们在绝境中依旧能拥抱哭泣的同伴!”
“——让我们在绝对的理性面前,依旧能爆发出不屈的怒火!”
“——让我们在目睹了终极的虚无之后,依旧能为了记忆中一抹夕阳的温暖,一滴离别的泪水,一个未完成的承诺,而选择战斗到底!”
他的话语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副官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眼神中的狂怒沉淀为更加坚毅的东西;科学官结晶上的裂纹似乎停止了蔓延,光芒重新稳定下来;导航员擦去了眼角的湿润,腰杆挺直了一些。
林克的目光最终投向主屏幕,仿佛再次与那看不见的邪神对视。
“它给了我们两个选择。”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如星际尘埃的弧度。
“告诉它——”
“我选择,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