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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台的石阶被夜露浸得发滑,探马滚鞍下马时,甲胄上的铜铃撞出一串碎响。

他单膝跪在青石板上,右手攥着的军报还带着体温,指节因用力发白,腕间一道新添的刀伤正渗血,血珠顺着腕骨滴在石缝里,像落进了墨砚。

“大人!”他喉间像塞着烧红的炭,“金军前锋破庐州外堡,屠三屯——”说到“屠”字时,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猛吸一口气,军报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百姓北徙千人,老弱坠河者……”话没说完,眼泪先砸在军报上,洇开一团墨迹。

辛弃疾的手按在剑柄上。

剑鞘里的寒铁嗡鸣,像头醒了的兽。

他垂眸看向探马,见那士兵的甲叶间还沾着草屑,靴底的泥色泛青——是庐州南边的河泥,混着血锈味。

野艾的香气从林子里涌过来,裹着远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刺得他鼻腔发酸。

“退下。”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片落在剑脊上的雪。

探马伏地叩首,退下时带翻了石阶边的瓦罐,罐里的野艾茎秆滚了一地,每一根都朝着北方倾斜。

望江台的风突然大了。

辛弃疾闭目倚着栏杆,眼前浮起“星火图”的光团。

那些原本像萤火虫般明灭的光点,此刻在庐州方向聚成一片暗红,像被血浸过的蜂窝。

他的“心镜双生”忽然运转——左首映出个执剑的影子,是他自己,剑穗上还沾着二十岁在山东起义时的血:“庐州危!三千百姓在屠刀下,当提兵直入,救民于水火!”右首却浮起孝宗的影子,龙袍上的金线在虚空中灼目,手里捏着道未发的诏书:“若再擅动,恐成自立之实……”

两重影子在脑内交锋。

剑鸣声里,他听见祖父辛赞临终前的话:“你看这汴梁城,城墙是砖垒的,人心是血垒的。”又想起前日在归心祠敲鼓的老丈,他儿子的尸骨还埋在符离——那些被史书轻描淡写的“败绩”,原是用百姓的血写就的。

“兵可不动,心不可不救。”他睁眼时,星子落了满肩。

转身下台阶时,靴底碾过一根野艾茎,苦涩的汁液渗进鞋底,像谁在他心尖扎了根针。

书房里,范如玉正弯腰拨弄炭盆。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衫子,袖口沾着点茶渍——是方才煮茶时溅的。

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茶快好了。”

辛弃疾站在门口,看她的背影。

十年前洪州大牢里,她也是这样的背影,抱着药罐撞开牢门,药香混着血腥气,她说“药凉了可以再熬,人心凉了,就真没救了”。

此刻炭盆里的火映着她的侧影,鬓角添了几缕白发,却比当年更稳,稳得像寒潭底的老槐。

“取《归正录》。”他说,“再拿野艾束。”

范如玉转身,手里端着陶壶。

壶是寒潭别院的旧物,壶身有道裂纹,是那年他被弹劾时摔的,后来她用金漆补成了野艾的纹路。

“先喝茶。”她将茶盏推到他面前,茶汤翻涌着,浮起层细密的泡沫,“此茶曾冷,今再沸。君若出,非为兵权,乃为那千人北徙之哭声。”

茶雾模糊了他的眼。

他伸手抚过壶身的金漆纹路,想起《归正录》里记的张三,庐州人,母在江陵织坊;记的王二,父埋在宿州城墙下,临终前说“等南朝来,给我立块碑”。

“若我不出,民谓我惧;若我出,君谓我逆——何解?”

范如玉指了指窗外。

归心祠的旗杆上,“还我河山”的旗子正猎猎作响。

“你未问旗,只问心。今亦如是。”她说,“当年在大牢里,你问我‘值吗’,我答‘值’。今日你问我‘惧吗’,我仍答‘值’。”

更鼓敲过三更时,张承恩带着小德子上了归朝的马车。

车厢里放着辛弃疾封的匣子,匣底压着束野艾,叶尖还凝着夜露。

小德子缩在角落打盹,张承恩却望着车外的野艾林发呆——他想起昨夜在归心祠,辛弃疾对着还魂鼓跪了半宿,嘴里念的不是兵书,是《归正录》里的名字:“张三,母在江陵;王二,父埋宿州……”

“公公。”小德子突然惊醒,“方才那鼓响,像不像老家的招魂曲?”

张承恩没说话。

他摸了摸袖中的密折——原本要写“辛弃疾夜聚旧部,意图不轨”,此刻却被他揉成了团。

车过寒潭桥时,他掀开车帘,见归心祠的灯还亮着,像颗落在野艾海里的星。

临安宫城的偏殿里,烛火跳了三跳。

孝宗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沫溅在江西安抚使的密报上:“辛旧部已集三千,粮草暗运……”“张承恩!”他提高声音,“那辛弃疾,当真无异动?”

张承恩跪在青砖上,额角沁着汗。

他想起寒潭别院的夜,辛弃疾推来的匣子,想起老丈敲鼓时说的“我儿子死在符离,这鼓替他敲”,想起妇人怀里的婴儿攥着拓本,口水滴在“茶冷”二字上。

“臣见一忠魂,非见一权臣。”他叩首,额头撞在砖上,“那匣中《忠魂录》《归正录》,请官家过目。”

孝宗掀开匣盖,野艾的香气先涌了出来。

他展开《归正录》,第一页写着“张三,庐州人,母在江陵织坊”,第二页“王二,庐州人,父埋宿州城墙下”……墨迹未干,像是刚写就的。

他的手指抚过“庐州人”三个字,突然顿住——这三个字,和当年他在龙椅上看的战报里“庐州失守”的“庐州”,是同一个地方。

归心祠的夜更深了。

钟九皋抱琴坐在鼓前,琴弦上还沾着野艾的汁。

他弹到《还魂引》的“孤雁北飞”段时,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七个穿旧甲的老兵滚下马,跪在野艾林前,甲叶上的“忠勇营”三个字被磨得发白:“钟乐正,我们听着《还魂引》长大的,愿随辛公救庐州百姓!”

钟九皋收琴拔剑,剑刃在地上划出个方阵。

“击鼓为号,一鼓进,二鼓退,三鼓——”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三鼓,接百姓回家。”

墙那边的辛弃疾闭目立着。

他的“星火图”里,庐州方向突然亮起一点微光,像有人举着松明在黑夜里晃了晃。

他听见心音传来:“南朝若来,我愿举火为号。”

“风未至,火已燃。”他低笑,笑声混着野艾的香气,飘向北方。

次日清晨,帅府的朱漆门“吱呀”一声开了。

辛弃疾穿着旧青衫立在阶上,身后跟着李铁头和二十骑轻装的士兵。

每人的马背上都绑着青布包袱,包袱里是《归正录》副本和野艾束。

“去庐州边境村落。”他说,“立棚施粥,见人就喊——”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哑了,“庐州人,回家了。”

马蹄声惊起一群野雀。

李铁头打马过野艾林时,一束野艾从包袱里掉出来,滚在路边。

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庐州方向的烽烟还未散,可风里已经飘起了野艾的香气,混着粥锅里的米香,朝着北方翻涌。

临安宫里,孝宗还在看《归正录》。

烛火映着他的脸,照见他眼角的细纹里凝着点水光。

案头的密报被风掀起一页,露出“辛旧部已集三千”的字样。

他伸手按住,目光又落回《归正录》上——最后一页写着“辛某谨记:兵可败,民不可弃”。

“传张承恩。”他轻声说,手指摩挲着“民不可弃”四个字,“明日早朝,带《归正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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