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未至,黄河冰面如一块巨大的玄玉,幽光浮动。
那幅“心布”仍静静伏于冰上,纹路微亮,仿佛与天地脉搏同频呼吸。
辛弃疾负手立于其侧,双眸深不见底,方才那一瞬的震颤犹在心头回荡——不是风动,非人语扰,而是布纹自身起了波澜,如同血脉突跳。
红姑已整军待发,三百娘子军甲胄齐整,刀锋映着残月寒光。
她拱手抱拳:“末将领命,即刻进驻白马渡。”
辛弃疾微微颔首,目光却未离“心布”。
就在此时,他眉心骤然一缩,“心渊照影”如古井投石,涟漪四散。
万千将士的心跳本已归于和谐律动,此刻却自东北方向裂开一道逆流——那是千人奔袭的足音,沉重而迅疾,踏破夜色而来!
他猛然抬手,声如裂帛:“传令!赤奴部立即接战,敌骑夜渡封丘,完颜斜烈亲率三千铁骑来袭!”
诸将愕然。
斥候尚未回报,何以断定敌踪?
正欲质疑,忽闻远处马蹄急响,一名斥候浑身溅血,滚落马下:“报——金军偷渡成功,已在柳林遭赤奴伏击!先锋正是完颜斜烈!”
帐中死寂。
众人骇然对视,皆从彼此眼中读出惊惧。
辛弃疾未遣探马,未接烽火,竟凭空预知敌情?
唯有红姑单膝跪地,低声道:“统帅所见,非目力所能及。”
辛弃疾不语,只缓缓指向“心布”。
那布面此时泛起细密波纹,宛如水下暗涌。
“此布连心,十七路军魂共契于此。一人警觉,万心皆知;一处受袭,全局先觉。今夜之变,非我所察,乃‘心布’示警。”
众将默然良久,终有老将颤声叩首:“真神人也!”
唯有辛弃疾心中清明:这不是神迹,而是人心汇聚成的共鸣。
当信念同频,万里之外的脚步也能在心渊之中激起回响。
翌日清晨,范如玉亲至河畔。
她披素绢长裙,手持三炷清香,身后跟着十七名军眷女子,皆为随军之妻母姐妹。
她走近“心布”,俯身轻抚其纹,柔声道:“信约既立,不可无凭。”随即命人取剪,将“心布”一分为十七,每片藏入军旗夹层,外覆锦缎缝牢。
红姑不解:“为何交由妇人保管?”
范如玉一笑,眼角微漾温光:“刀锋能断敌首,却斩不断归途。你们冲锋陷阵时,可曾想过家中炉火未熄,羹汤尚温?这旗由她们送出,不只是送信物,更是送一句‘回来吃饭’。”
风过处,香火袅袅升腾。
一名白发老卒紧握旗杆,忽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他想起三十年前出征,母亲塞给他一只布鞋,说:“走得再远,脚要记得回家的路。”今日这旗,竟比当年那只破鞋更重千钧。
午后,李三橹驾一叶扁舟巡河。
他是旧日渡口艄公,如今自愿为联军巡哨冰面。
行至下游弯道,忽见冰隙浮尸一具,衣襟尽裂,面目模糊,却是赵九枭——昔日辛弃疾帐下文书,后叛逃北境,传言投金。
李三橹叹一声,将其拖上岸。
搜身时,发现怀中密函一封,墨迹犹新:“伪书已发江南,言辛公称王,僭越谋逆,宜速除之。”落款无名,笔法仿南朝台阁体,极尽逼真。
消息传至主营,诸将怒发冲冠,纷纷请命追杀赵九枭余党,清查内奸。
辛弃疾展信读罢,久久不语。
良久,只淡淡道:“厚葬他,按军礼。”
众人错愕。
辛弃疾起身踱步,望向北方雪原:“他若真心归金,何不携信直投完颜璟?偏要将此情报半露半掩,留一线生机……说明他终究未肯彻底背宋。”
他转身,亲手点燃烛火,将密信置于“心布”之前焚烧。
火焰腾起,灰烬随风卷起,竟不落地,反向北飘去。
诡异的是,在晨光初透之际,那灰烟竟于空中凝而不散,徐徐勾勒出一个字——约。
清晰,端正,如刀刻斧凿。
良久方散。
将士屏息,以为天意昭示。
辛弃疾却只是轻抚“心布”,低语:“人心未绝,誓约不灭。”
暮色四合,营火渐燃。
辛弃疾独坐帐中,指节轻叩案几,目光落在那十七面新制“信旗”上。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江南士林多疑,朝堂权斗暗涌,一旦“称王”之谣传开,便是百口莫辩。
帐外脚步轻响,范如玉端药而来,见他凝神,便也不语,只静静放下瓷碗。
药香氤氲,映得她眉目柔和。
“你会怕吗?”她忽然问。
辛弃疾抬头,笑了笑:“怕什么?怕死?怕冤?怕天下人不信我?”
他顿了顿,声音沉缓:“我只怕,这一腔热血,终不能暖尽寒土。”
夜更深了。
风自北来,卷起残雪扑打军帐。
远方,一骑孤影正破雪南驰,风尘满面,怀揣密诏,即将踏入这片冰河誓土。
而“心布”的一角,在帐角微光下,再度轻轻一颤。
第313章 信风北指
晨雾未散,江左寒云压境。
临安诏使周文通自南而来,马蹄踏碎沿途霜雪,衣甲覆尘,须发结冰。
他驰入大营时,战马已力竭倒地,唇裂血凝,却仍挣扎起身,踉跄奔向主帐。
“辛公!”周文通掀帘而入,声如裂帛,“韩侂胄已奏请削兵权,称‘辛某擅联义军,私铸盟约,形同割据’!伪书遍传江南学府,更有台谏联名弹劾,言您意图称王于开封——天子震怒,枢密院已遣监军北来!”
帐内烛火一颤,映得辛弃疾面容沉静如古潭。
他正坐于案前,手抚那幅残存的“心布”一角,纹路微温,似有脉动。
闻言只是轻笑,笑声不高,却如松涛过岭,涤荡寒氛。
“他传伪书?”辛弃疾指尖轻点布纹,目光悠远,“我传心约。若天子问起,便回一句——开封无印,黄河有契。”
周文通怔住。
此语如刀劈混沌,斩出一线清明。
可他旋即蹙眉:“然则士林多疑,百姓易惑。一纸流言,足以毁三十年忠名。朝中诸相观望,无人敢为公辩。”
话音未落,帐帘再启。
范如玉缓步而入,素裳未饰,手持一册薄册,封皮墨字遒劲:《信籍·首卷》。
她将册子置于案上,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三万余姓名,或工整楷书,或粗拙笔迹,皆按州县列序,每名之下附有血指印一枚。
“这是什么?”周文通低声问。
“是愿随北伐者之名。”范如玉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自荆湖至京东,自青徐至河朔,凡十七路遗民、义士、屯户、匠工,凡愿归宋者,皆录于此。每一笔,皆在‘心布’共鸣之时亲书;每一印,皆以心头热血所点。”
她抬眼望向丈夫:“他们不信你有权?可这三万颗心,难道不是比玉玺更重的凭据?”
辛弃疾凝视册页良久,终将手掌覆其上,闭目运息。
“心渊照影”悄然开启,如月照深海,万念浮沉。
刹那间,他感到了——
十七路军魂如星火燎原,脉搏齐跳;北地孤村老妪倚门北望,喃喃唤儿归宋;少年持锄掘出父辈埋下的铁甲,泪洒黄土;边关残堡中,老兵磨刀霍霍,只待一声号令……
这不是命令所能驱动的意志,而是信念本身在呼吸。
夜阑人静,辛弃疾独登信风台。
此台立于黄河高崖,四顾苍茫,唯见冰河横野,星斗垂天。
他盘膝而坐,掌心贴“心布”,神识尽放。
万民心志汇若江河,在“心渊照影”中流转不息。
他不再以统帅自居,而如江心砥柱,承千浪而不倾。
“非我统众,乃众信我。”他抚剑低语,声落无声,意贯天地,“自此之后,无令可传,唯心可约。”
忽地,风止树静,万籁俱寂。
那“心布”竟无风自扬!
一角陡然绷直,如弓引满弦,森然北指——方向精准,如箭离弦,直指幽燕旧道。
辛弃疾霍然睁眼,眸光如电划破长夜。
“传令各部!”他起身振袍,声震四野,“心布所向,即我军锋。燕云之役,明日启程!”
远方高地,小羽立于风中,手中最后一羽白鸽展翼腾空。
它穿过星夜苍茫,掠过冻结的黄河冰面,翅下寒光流动,仿佛携着整个中原的期盼,飞向未知的北方。
而此刻,辛弃疾正在信风台调息,金手指骤然感应——
红姑所执“信旗”,在百里之外的白马渡营中,无风自扬,旗角北偏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