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明,山雾如纱,笼罩带湖草庐。
檐角残露滴落,一声声敲在青石上,似更鼓催行。
陆子游已整装待发。
他将昨夜所录的绢本贴身藏于怀中,外覆油布三层,再以麻绳紧束,郑重系于肩头。
那卷绢帛沉如铁简,却不单是墨迹之重——是他亲见忠魂呕心沥血、词锋裂云的一夜见证。
他跪于堂前,向辛弃疾深深叩首,额触冷地,久久不起。
“辛公在上,某虽一介游方说书人,今日立此誓:自今而后,走遍江南江北,踏尽州县村落,必使此词传于童叟之口,入于黎庶之心。每至一村,先焚香告众:此非小说,乃真魂所铸,字字皆从肝胆流出!”
辛弃疾倚门而立,须发微霜,目色却如剑出鞘。
他未多言,只伸手扶起陆子游,低声道:“若天下有耳,何愁无路?”
陆子游含泪点头,转身离去。
身影没入晨雾,唯余足音渐远,如同文脉初启,悄然延展。
三日后,蔡州荒野。
炊烟袅袅升起于“归田碑”畔。
七八孩童围坐土墩,仰头听一位白发老农击节而诵: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声如战鼓,震荡枯草。一字一句,竟与陆子游怀中绢本分毫不差!
他惊愕展开绢本对照,指尖轻抚墨痕,心中骇然——此地偏僻,无人得见昨夜词稿,何以民间早有传诵?
莫非词气通神,早已随风入土,化为乡音?
正疑虑间,忽闻碑后传来稚嫩童声:“刘石孙!你又来擦碑啦?”
一名十岁幼童手持布巾,正蹲在“归田碑”前细细拂拭。
他名刘石孙,父早亡于抗金役中,自幼守此碑如守亲冢,日日不辍。
今日拂至碑底,忽觉指尖触到异样——原是几缕细藤破石而出,缠绕“犁约”二字,藤叶舒展,竟隐隐浮现墨色纹路!
他惊呼唤来村中学究。
老先生执藤细察,颤声道:“此……此非寻常藤蔓!叶上显字,乃是《美芹十论》残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辛公当年上书未竟之言,竟从地底生出!”
消息如野火燎原,七村百姓闻讯而来。
有人取桑枝为笔,掘土为砚,就地抄录辛公词章;有人掘沟埋纸,覆土压实,谓之“种文”,祈愿仁政如根,深扎故土。
与此同时,京口北固亭。
李青崖一如往常,肩担竹帚,扫去落叶寒霜。
正午时分,忽见一牧童驱牛误入桑林,蹄下新苗尽折。
他素来寡言少语,此刻却猛地掷帚喝止,声如惊雷:
“桑根三尺,不可斩!”
四野俱寂。
牧童惊惧伏地,村民面面相觑。
问其何出此语,李青崖抚额茫然:“我……不知……只觉这话该说,如鲠在喉,不得不吐。”
当夜,月隐星沉。
带湖茅舍内,辛弃疾独坐灯下,忽觉心头一震,仿佛血脉中有细流逆涌,贯通四肢百骸。
他猛然抬头,望向窗外——风不动,烛不摇,可他分明感知到,大地深处,有无数细微之声汇聚而来,如泉眼初开,如根脉蔓延。
那是蔡州的童声诵读,是建康城外学童齐吟《永遇乐》,是江右村落中老妪教孙背《南乡子》……千丝万缕,皆循着他曾走过的足迹,汇成一道无形洪流。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提笔欲书,却发现砚中墨汁竟自行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宛如地脉共鸣。
范如玉推门而入,见他神色异样,轻问:“可是身体不适?”
辛弃疾缓缓摇头,眼中竟有泪光浮动:“不……是心契动了。我的话,我的志,我的词——它们没有死,正在泥土里生根。”
他望向远方,似穿透千山万水,看见那些不曾谋面的百姓,正以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一份不属于庙堂、却属于苍生的信念。
范如玉默默转身,走入内室。
片刻后,她捧出一方旧布——那是多年前辛弃疾兵败南归时,战旗碎裂所余的魂幡残片,曾染过塞北风雪,也浸透过义士鲜血。
她剪下数寸,巧手裁作小旗,边缘仍可见褪色的“壮岁旌旗拥万夫”数字残痕。
翌日清晨,她唤来村中孩童,将小旗一一交予他们手中。
“插于田头吧。”她声音平静,却似蕴雷霆,“让风知道,这里有人记得。”北固亭外,黄土道旁,野艾丛生,如烟似雾。
张阿艾攥着那面由旧战幡裁成的小旗,赤足踏过露湿的田埂。
晨风拂面,草叶低垂,她仰头望了一眼亭檐飞角,仿佛仍能听见昨夜母亲低声念诵《破阵子》时的颤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她蹲下身,将小旗插进土中。
布面微颤,残墨“壮岁旌旗”四字在初阳下若隐若现,像一道沉睡未醒的誓言。
她喃喃道:“张爷爷死在采石矶,没回得去;阿爹倒在共济渠堤上,也没走完这条路。如今这旗,就替他们站着。”
话音方落,天色骤暗。
西边云层翻涌如墨,自江口疾驰而至,顷刻间遮尽日光。
风起于平野,卷起草屑与尘沙,桑林哗然作响,枝条狂舞如戟。
村民纷纷闭户,犬吠惊惶。
忽一道电光撕裂苍穹,雷声炸响,震得山石欲坠——就在那一瞬,奇迹显现:满坡野艾齐刷刷伏倒,茎叶俯首,方向一致,直指东南桑林深处,宛如千军万卒听令跪拜。
雨倾盆而下。
可那面小旗却未被吹折,反而在风雨中猎猎招展,布角翻飞间,竟有丝丝青气自地底升腾,缠绕旗杆,似根须悄然扎入泥土。
远处樵夫李青崖立于崖畔,望着这一幕,口中无意识呢喃出一句词:“八百里分麾下炙……”
翌日清晨,雨消云散。
村民结伴前来查看,见艾草仍伏地不起,唯小旗独立如帜。
老学究扶杖近观,指尖抚过湿润的布面,忽然老泪纵横:“这不是布,是魂帛!辛公之志,已化土脉,词骨生根,不在庙堂,在此田亩之间!”
消息不胫而走。
七村八疃皆闻“北固伏艾”奇事,孩童争相背诵辛词,农妇煮茧纺线时亦哼《南乡子》,连牧童放牛也以竹枝为剑,呼喝“沙场秋点兵”。
更有甚者,掘土三尺,欲寻“词根”,虽无所获,却不以为憾,反说:“根在心上,何须眼见?”
当夜,带湖桑下。
辛弃疾独坐石墩,掌心贴于树干。
那株亲手所植的老桑,皮裂如篆,根深十丈。
他闭目静守,血脉中的“心契”竟不再躁动,而是缓缓沉降,如渊渟岳峙。
然而子时刚过,异象再生——百里之内,无数声音自梦中、自火塘边、自田垄上响起,或稚嫩或苍老,或断续或齐整,皆诵其词。
《美芹十论》残章、《永遇乐》悲慨、《鹧鸪天》侠情……汇成一股无形潮汐,顺着大地经络奔涌而来,尽数注入他掌心。
他身躯微震,额角渗汗,却唇角轻扬,似饮千杯豪酒而不醉。
“原来不必再战。”他轻叹,声若游丝,却重逾千钧,“只要人心未冷,山河终有醒时。”
而几乎同一时刻,蔡州共济渠畔,泥水横流。
钱算盘带着一队民夫挑灯夜工,疏浚旧渠,为春灌备水。
忽有人惊呼:“水里有影!”众人围拢,只见浑浊渠面竟映出一人身影——非今人,乃十余年前青年将领模样,披甲执铲,正躬身刻石。
那石上二字清晰可辨:犁约。
更奇者,那人手中铁铲动作缓慢,却与今日民夫挖渠节奏隐隐相合,仿佛跨越岁月,同力共耕。
钱算盘扑通跪地,叩首不止:“辛公……您还记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