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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黄沙卷地,天地间一片混沌。

泗州边界,风如刀割,吹得人睁不开眼。

辛元嘉伫立沙丘之巅,白发在风中狂舞,粗麻短褐紧贴瘦削身躯,仿佛一尊自荒古走出的孤影。

他忽然俯身,右耳贴地,双目微闭,呼吸渐缓。

范如玉悄然上前,将斗篷轻轻覆于他肩背,指尖触到他衣袍下绷紧的脊骨——那是多年戎马刻下的记忆,即便归隐田园,筋骨仍为山河而张。

“又听见了?”她低语,声音轻如落叶。

辛元嘉点头,未睁眼:“三日前,有重车夜行,压断地下暗流,水声东移。”他抬手指向远处一道低伏沙脊,“此下原有一泉,春时汩汩涌出,牧人赖以为生。今泉竭,非天旱所致,乃铁轮碾压封脉,地气不得通。”

范如玉眸光一凝。

她知丈夫所言非虚。

那“醉眼照世”之能,早已不止于过目不忘——自蔡州桑林一役后,他的心神已与地脉相接,能听百里之下水流细响,辨万仞之外脚步轻重。

这不是术法,而是忠魂不灭、仁政入地的感应。

她顺着其所指望去,只见一缕炊烟自沙坳中笔直升起,如墨线刺破苍穹,竟不随狂风倾斜分毫。

辛元嘉缓缓起身,目光如炬:“寻常灶火遇风必曳,此烟直而不散,灶底必藏铁器以稳火势——非寻常牧户所能为。那是军灶,有人假作放羊,实则布哨。”

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风沙之中,一场无声的棋局已然落子。

次日清晨,曦光初透,村落静谧。

辛元嘉换了一身采药人装束,背竹篓,持铜铲,步履蹒跚走入村中。

村口一口古井,青石斑驳,井绳垂入深幽。

他蹲下身,佯作整理绳索,实则指尖缓缓抚过麻绳纹理。

磨损处本应均匀,可细察之下,竟有数道深痕,如刀刻斧凿,边缘锐利,绝非岁月磨砺所致。

他默数其距,七道,每道相隔七尺三寸,分毫不差。

闭目运神,心湖澄明。“醉眼照世”悄然开启——

刹那间,井台幻化:更深露重,黑影列队而来,一人汲水,转身疾退,脚步精准如尺量;第二人接续,步伐一致,无丝毫错乱。

三更交替,每班七人,轮值有序,皆训练有素之士。

“夜取水者非民夫,乃巡哨兵卒。”他低语,“每更三班,昼夜不息,此地已有驻军多日,却无官府调令。”

范如玉立于井畔不远处,手中握一卷桑皮纸,袖中笔尖轻动,将丈数、人数、时辰一一记下。

她面色平静,心中却惊涛暗涌——金人未动刀兵,先遣密营潜入边境,此非劫掠,乃是布阵。

正思忖间,一名皮货商模样的汉子挑担而过,风帽遮面,肩头积尘。

他与辛元嘉擦肩时,袖口微抖,半片干瘪羊皮悄然滑落泥中。

那人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辛元嘉弯腰拾起,不动声色。

羊皮粗糙,上有血点连成图纹,蜿蜒若星宿排列,标注三处隐秘营地,皆藏于河湾、沙谷、枯林之间。

旁注八字:“匠坊藏镞,夜锻不息。”

他瞳孔微缩。

这是霍五郎。

那个曾在临安酒肆以醉语传信的北商,表面贩皮毛,实为双面谍者,曾受沈怀恩密约联络南朝旧部。

此人胆大心细,九死未悔,如今现身于此,必是察觉敌情异常,冒险示警。

不敢久视,唯恐被暗处眼线窥破。

他转身步入药摊,掀开炉盖,将羊皮投入炭火。

火焰腾起,血字在高温中扭曲消融,终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不留痕迹。

当夜,月隐星沉。

辛元嘉唤来刘石柱。

这寒门佃户赤膊站在院中,肩伤未愈,眼神却如铁铸。

“你可信我?”辛元嘉问。

“您护田契,我活命。命都给您。”刘石柱跪地叩首。

辛元嘉扶起他,低声授计。

十名可信民夫随即集结,扮作北迁流民,携筐负囊,沿霍五郎所示路线悄然穿行。

至三处标记之地,趁夜深人静,埋下石桩。

桩下阴刻方位距离,桩顶覆草堆沙,浑如自然堆积。

此举非为当下,而为将来。

一旦战起,这些石桩便是暗标,指引义军避实击虚,直捣敌巢。

风沙再起时,一切归于沉寂。

然就在这死寂之中,一股暗流正悄然涌动。

边关某处城楼之上,一校尉斜卧榻席,酒壶倾倒,满身熏香,口中含糊呓语,似已烂醉如泥。

可谁又知,他一只手掌始终紧攥腰间铜牌,另一只手早已挥退左右,屏息凝神,望向南方风沙尽头——

那里,一道白发身影,正缓缓走来。第365章 断绳藏锋

朔风卷沙,如刀削石,夜色沉得仿佛压住了大地的呼吸。

泗州边野,万籁俱寂,唯有一座低矮草庐孤悬于沙脊之下,檐角悬着一盏残灯,火苗摇曳不熄,似守着一方未尽之念。

庐内,沙盘静铺于案,黄沙为地,桑枝作标,纵横勾连,俨然一幅无形战图。

辛元嘉跪坐于席,白发披肩,双目微垂,指尖轻抚沙面,仿佛在触摸山河脉络。

范如玉立于身后,手中握笔,袖中纸卷已记满密文,眉宇间凝着冷峻之色。

门外脚步轻响,一道黑影悄然入内,单膝跪地——是岳振声派来的亲兵,面覆风尘,衣襟染沙。

“启禀辛公,”他低声禀报,“近月有‘商队’夜过关卡,车辙深陷三寸,远超货重所应。更有一队自称‘织工’的妇人,十余口每日运布出城,归来时肩无所负,步履却沉如负石。守卒疑之,然巡查无果,只道是苦力惯了。”

话音未落,辛元嘉指尖一顿。

他缓缓抬头,眼中并无惊异,唯有寒光暗涌。

他取来一根枯枝,在沙盘上划出一道斜线,自西北而来,穿荒谷,抵枯河。

“车重而名轻,人空而步实——非运布,乃运铁砂回坊。”他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锤,“金人假商贾之名,行聚兵之实;借女工之形,藏锻甲之机。此非劫掠前奏,乃是经年布局。”

他目光移至沙盘一角,忽指一处荒谷:“此处无水无路,人迹罕至,然每日有马蹄印自西来、东去,蹄痕前深后浅,前爪陷沙尤重——此为空车入,重载出之象。必为兵械转运之道,暗通匠坊。”

范如玉眸光一闪:“若如此,敌已在境内设炉铸兵,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就地成军。”

辛元嘉默然良久,忽起身踱至庐外。

沙丘之上,他独坐于断井之畔,手中紧握那截旧绳——麻索粗粝,七道深痕如刻骨铭心。

他闭目,心神沉入“醉眼照世”,灵台澄澈,万象归一。

刹那间,天地无声。

绳纹化脉,每一磨损皆映出手臂拉拽之力道、呼吸节奏、脚步急缓。

他溯其本源,追其流转,直至某一瞬,心湖微震——其中一道深痕之内,竟藏一丝异动:细微至不可察,然确有金属共振之微颤,如锈铁低吟,似兵魂未灭。

他猛然睁眼,喝道:“掘此三步之下,有铁甲二十具!”

刘石柱闻令而动,率十民夫执锄疾至,依其所指,奋力下掘。

沙土翻飞,三尺深处,忽触硬物。

拨开覆泥,赫见叠埋锈甲,斑驳残破,然轮廓犹存。

掀开一具,内衬布帛尚存墨迹,虽经年腐蚀,仍可辨出“靖康”二字残痕。

众人屏息,无人敢语。

辛元嘉俯身,指尖轻抚那“康”字残边,声音低哑:“这是当年守汴将士遗甲……被掘出、运南、掩埋于此,今又被金人暗取重用。他们不只是炼兵,是在重铸旧恨。”

风沙骤起,吹灭草庐残灯。

千里之外,燕云某谷,夜雾弥漫。

完颜烈立于坑边,手抚一具出土宋甲,铁面映月,眼神幽深。

“汉人已忘战,”他喃喃,“宫中歌舞,朝中议和,百姓安于片瓦。唯此人,犹醒。”

他抬头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风沙,看见那道白发身影伫立沙丘,手握断绳,心照山河。

而在泗州驿道尽头,晨雾初升,一道瘦小身影踽踽独行。

风拂其耳,少年微微侧首,似听风中有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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