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将至,江水渐涨,带湖村外那条蜿蜒北去的河道已显淤塞之态。
连日来细雨不断,山溪汇流,水势一日紧似一日。
村中长老聚于祠堂,商议疏浚事宜。
“按旧例,抽签定役。”里正摊开黄纸,笔尖微顿,“征民夫百人,三日内上工。”
话音未落,却无人应声退去,反有老农拄杖起身,须发皆白,衣襟尚带药香:“我愿往。”
众人侧目。
此人姓陈,独子去年病重弥留,曾呓语不休,言梦中见火光列阵,万人执灯北行,自分一炬在手。
醒后竟精神转旺,虽终不治,临终却握父腕低语:“轮到我们了。”
老陈未解其意,只觉心口如焚,今闻修河之事,竟不待抽签,主动请缨。
继而又有数人出列,皆言家中子弟或梦持灯,或夜闻鼓角,醒来心志清明,自觉当为前路铺石。
更有壮年汉子拍案而起:“往年避役如避刀,今年我不躲!若河不通,春种必毁;若堤不固,秋收成空——这哪是官差?这是自家命脉!”
刘石孙静坐檐下,听而不语。
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旧陶片,上刻一个“行”字,粗拙却有力。
三年来,他守“归田碑”,拭金叶,观地脉震颤,看风诵残词,早已明白:有些事不必劝,也不可劝;人心一旦觉醒,便如春草破土,挡不住。
当夜,他独自步入桑林,在林隙间摆下十盏陶灯。
灯无芯,亦未燃火,仅嵌金叶于底,借天地气机自生微光。
他依北斗之形布列,最后一盏略偏东北,似有意,又似随势。
子时将过,忽见十灯齐亮,焰色青白,并非向上腾跃,而是如受牵引,齐齐指向北方——与昔日金叶林显“出征”二字时方位分毫不差。
村民陆续闻讯而来,立于林外,屏息凝望。
不见符咒,不闻祷祝,唯此十光如剑破夜,直指苍茫北境。
一人低声道:“这方向……像极了当年北伐军渡淮时的行营图。”
另一人点头:“我也记得。那时辛安抚使亲率舟师,就从这一线穿泽越涧,夜袭蕲州。”
话音落下,人群自发向前,按灯光所向排成纵队,整肃有序,竟如军中点卯。
无人号令,却自有节奏;无旗无鼓,步伐却渐渐合一。
刘石孙立于灯旁,不动如松。
他知道,这不是迷信,也不是狂热。
这是记忆的回响,是信念的落地。
百姓不再等诏书,不再问朝令,他们用自己的脚,走出了该走的路。
三日后,百人队伍已整装待发。
锄锹俱备,干粮入囊。
张阿艾之子年方五岁,也被父亲牵至队前。
“孩子太小,不必随工。”里正劝道。
张阿艾摇头:“他不小了。”
村人皆笑。
其妻亦忧,低声泣语:“他连‘辛’字都认不得,如何知轻重?”
张阿艾不答,只引童子至北固亭外,指那九盏深埋地中的陶灯阵:“你认得这个吗?”
孩童仰头,目光清澈,指着最东那一盏,喃喃道:“那里……有声音。”
张阿艾蹲下身,将一盏新制的小陶灯交入他手:“今晚,你提灯绕亭一周,照一照先人的脚印。”
夜幕降临,稚子执灯而行,步履蹒跚却不肯停歇。
灯光摇曳,影投于地,曲折蜿蜒,竟与旧时一幅失传的《江右行军图》暗合——那是辛元嘉在江西练兵时亲手绘制的隐秘通道,专为战时转运军资所用,从未刊印,只存于少数老兵记忆之中。
刘石孙恰至此处,见灯影落地图形,身形微震,久久无言。
良久,他转身取来一盏新灯,轻轻置于队列末端,位置恰好补全残缺的最后一段路线。
灯未燃,却似已有光自内生。
与此同时,陆子游跋涉千里,终于抵达建康城南书肆。
风尘满面,竹箧已破,唯怀中一册残稿犹存温热。
书肆主人识得他是昔日名嘴说书人,恭敬迎入:“先生来得正好,新版《江南童谣集》刚印成,特为您留了一部。”
陆子游接过书卷,翻至新增章节,《带湖风诵》四字赫然入目。
其下收录民间传唱《醉剑录》异文十余种,词句多有更易:
有将“醉里挑灯看剑”改为“梦中持火开路”者;
有添“百姓为兵,民心为城”者;
更有一版,竟将“了却君王天下事”易为“了却先人未了愿”,末句“赢得生前身后名”亦作“留下灯火照归程”。
他指尖颤抖,急问编者:“这些改动,可是你擅增?”
编者摇头:“非也。皆采自乡野口传。我不过誊录而已。您听那皖南茶妇唱的,浙东渔夫哼的,调不同,词各异,可意思都差不多——他们唱的不再是将军征战,而是自己心中的那支队伍。”
陆子游默然良久,忽然仰天一笑,泪落如雨。
“原来词自己会挑人。”他轻声道,“它不在纸上活着,而在千万人心里走着。只要脚步不停,它就不会死。”
他合上书页,望向北方。
春风正拂过秦淮河岸,吹动柳枝,也吹动他心中那一曲未曾说出的终章。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州城学堂,辛小禾整理行装,即将赴邻州讲学。
晨光初透,他袖中金叶微热,似有所感。
临行前最后回望讲堂,只见油灯残烬未熄,一道斜阳穿过窗棂,恰好落在掌心那片金叶之上。
光影流转间,叶脉深处竟浮现出一道细长投影——不似文字,不似图案,倒像一条隐匿于山野间的路径,指向远处一片无人知晓的浅滩。
他怔住片刻,未及细想,便将其掩入袖中。
风起于青萍之末,路生于足下之前。第441章 光在泥中生
官道崩裂,山洪咆哮如怒龙破岭,将通往邻州的石桥彻底吞噬。
浊浪翻滚处,残木断梁随流冲撞,对岸村落已成孤岛。
辛小禾立于高坡之上,肩扛书箧,衣袂尽湿,望着那奔腾不可测的水势,眉头深锁。
原拟绕行百里,取道桐庐古驿。
然身后数十村民滞留渡口,老幼相依,神色惶然。
有妇人怀抱婴孩,跪坐泥中低声啜泣;几位老农拄杖望水,喃喃:“等官府调工修路,少说半月……秋种可就耽误了。”
辛小禾本欲转身离去——他非官非吏,何须担此干系?
可袖中金叶忽热,似有脉动。
他怔住,缓缓取出,迎着斜阳一照,光穿叶隙,竟在掌心投下一道细影:蜿蜒曲折,如溪穿谷,末端直指河湾一处不起眼的浅滩——芦草丛生,水面平缓,寻常人绝难察觉可行之路。
他心头一震。这路径……为何如此熟悉?
记忆深处浮起幼时祖父讲述的一段旧事:乾道三年,荆南盗起,辛弃疾亲率轻骑夜渡清江,避敌耳目,便是借这隐秘水道突袭贼寨。
事后军中秘而不宣,唯老兵口耳相传,称“月不照处,火不燃处,心知则路通”。
难道金叶所显,正是那段被遗忘的兵行之道?
风骤起,吹散云翳,阳光再落,投影更清晰。
辛小禾呼吸微滞,忽觉肩上重担并非讲学之责,而是某种冥冥中的承接。
他咬牙解带,束紧袍角,率先涉水。
初履湿石,滑不可支,几欲跌倒。
然步步试探,竟真踏出一条捷径。
水流至膝,愈深愈缓,底沙松软却承力,确为可通行之道!
待登对岸,回身挥手。
众人惊疑不定,唯一位白发老者颤声喊道:“这……这是当年辛安抚使走的‘潜龙脊’啊!怎会……怎会是你引出来的?”
辛小禾未答,只从行囊中取出一盏陶灯——那是临行前范如玉亲手交予他的信物,灯身刻“守心”二字。
他将其稳置于浅滩最高处,又以碎石围护,点燃灯芯。
火光摇曳,映照流水如碎金浮动。
当夜,风雨复来。
百姓冒雨赶来,在灯旁搭起茅棚,轮流值守添油续火。
有人自发运石铺阶,有人砍竹架桥。
不过两日,原本荒僻的浅滩已成通途,陶灯长明不灭,竟被乡民唤作“引路灯”。
而百里之外,周大橹之孙驾舟夜归。
湖面无月,却见一道金光自南而来,如星河倾泻,静静流淌向北。
他骇然停桨,撒网试捞,空网提起,唯觉网眼微烫。
细察之下,竟缠着一缕极细金丝,柔韧不断,触之温润,似含生机。
他不敢妄动,归家后默然织入旧网。
次日撒网于深潭,奇事顿生:鱼群竟主动聚拢,不逃不散,网收之时,每尾鳃下皆现暗纹,形若“传”字,隐泛微光。
他凝视良久,终未烹食,亦不售卖,反将渔网高悬船头,逢人只说一句:
“这不是捕鱼的网。”
“是接光的网。”
与此同时,带湖村外桑林深处,刘石孙伫立“归田碑”前。
碑石依旧,金叶却不再被人拾取。
一片片自枝头飘落,堆积如毯,任其腐化于泥土之中。
他初时不解,欲劝村民珍重遗物,然抬眼望去,只见新苗正从叶堆中破土而出,嫩茎纤细,却透出奇异金芒——仿佛根脉饮尽了过往所有未熄的光。
他静立不动,风过林梢,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