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汤老人那如同断线风筝般的消失,和王姨欲言又止后仓惶离去的背影,在我那间崭新、奢华却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咨询室里,投下了两道沉重而挥之不去的阴影。它们像两面冰冷的镜子,照见我内心日益扩大的空洞与日渐模糊的来路。我开始刻意回避独处,用排得更满的预约、更繁杂的事务来填塞每一分空隙,试图用外界的喧嚣来掩盖内心深处那越来越清晰的、名为“迷失”的回响。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最脆弱的时候,递上一杯看似能解忧的鸩酒。就在我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与专业,内心却如同踩在流沙上般不安时,一场看似寻常的酒局,将我心底那份潜藏已久的、因成功而滋生的骄矜与虚幻,彻底引爆。
做东的是赵总,那位曾在“听荷轩”宴会上被我点出肝胆问题、性格豪爽的能源集团老总。他的“君悦养胃汤”喝了不少,胃病似乎有所好转,加之近期拿下一个重要的政府项目,心情大好,便在一家新开的、以奢华和私密性着称的“云顶会所”设宴,一是答谢我的“点拨之恩”,二来也是庆祝,特意点名要我务必赏光。
若是往常,我或许会找借口推脱。但此刻,我正需要一场足够喧闹、足够浮华的盛宴,来冲淡清汤老人和王姨留下的清冷与拷问。我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应承下来。
“云顶会所”位于本市最高建筑的顶层,需要乘坐专用的、需要刷卡的观光电梯才能抵达。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通过巧妙的光影设计保留了私密感。脚下是触感柔软如云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挂着抽象派的油画,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与某种名贵香氛混合的、令人微醺的复杂气息。穿着剪裁合体旗袍、身姿婀娜的服务员无声地穿梭,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赵总订的是一个巨大的临窗包间,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铺陈开的银河,尽收眼底,带来一种仿佛置身世界之巅的虚幻掌控感。包间里已经坐了好几位,都是熟面孔——地产张总、互联网新贵徐总,还有两位之前咨询过的、在金融和贸易领域颇有分量的老板。见到我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热情地打着招呼。
“哎呀,张老板!就等你了!”
“张老板可是贵人难请啊,今天赵总面子大!”
“快请上座,上座!”
我被众人簇拥着,推到了主宾的位置,紧挨着赵总。落座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真皮座椅那柔软而富有支撑感的包裹,与老陈包子铺那硬邦邦的塑料凳形成了天壤之别。
酒菜很快上齐。不再是“听荷轩”那种精致的淮扬菜,而是极尽奢华的排场。澳洲龙虾刺身摆成了精美的孔雀开屏状,阿尔巴白松露被小心翼翼地切片,放在温热的瓷盘上以激发香气,鱼子酱用小巧的水晶盏盛着,甚至连配菜的蔬菜,都标注着空运自某个特定纬度农场的有机品种。酒水更是琳琅满目,从年份悠久的罗曼尼康帝到口感醇厚的茅台五十年陈酿,仿佛不是用来饮用,而是用来彰显身份与财富的陈列品。
赵总作为东道主,豪气地举起杯:“来来来!第一杯,感谢张老板!要不是张老板当初点醒我,让我注意身体,少喝点酒,我老赵可能现在还抱着药罐子呢!当然,今天高兴,破例,破例!哈哈!”他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我端着那杯色泽深邃、价格足以抵得上大学城老店数月营收的红酒,在众人的注视下,抿了一口。酒液顺滑,果香浓郁,单宁细腻,确实是顶级好酒。但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怀念大学城小店里,偶尔与熟客对饮的、那种几十块钱一瓶、略带涩口却充满烟火气的廉价啤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高涨。在酒精和周围人刻意奉承的双重作用下,我那颗因清汤老人离去而悬空、因王姨疏远而自鄙的心,开始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
“张老板,我真是服了你了!”徐总端着酒杯,凑到我身边,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敬佩,“你说我们这些人,天天琢磨市场,分析数据,累死累活,有时候还赶不上你吃顿饭、看人点个菜的功夫!你这才叫真正的‘降维打击’!”
地产张总也附和道:“是啊!老周之前还跟我吹嘘他眼光多毒,我看啊,他跟张老板你一比,差远了!张老板这才是真本事,洞悉人性,直指核心!”
赵总更是拍着我的肩膀,声音洪亮:“要我说,就没有张老板算不准的事!你们是不知道,当初我那项目,多少人不看好,张老板就看了几眼,跟我说‘稳了’!结果怎么样?哈哈哈!”
这些平日里在各自领域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却众星拱月般围在我身边,用最直白、最煽动性的语言,将我的能力捧上了神坛。他们的恭维如同甘醇的美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入我因迷茫而格外渴望认同的内心。
我开始还保持着几分清醒,谦逊地摆手:“诸位老总过奖了,运气,都是运气……”
但随着酒精上头,以及那种被高高捧起、仿佛无所不能的虚幻感不断强化,我的理智防线开始节节败退。
“张老板,您就别谦虚了!”一位做贸易的老板举着杯,“我听说,您连人心里最隐秘的那点念头,都能从吃饭的习惯里给抠出来?这简直神了!”
又一杯酒下肚,我的脸颊发烫,头脑也有些发热,一种压抑许久、想要宣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冲垮了最后的克制。
我摆了摆手,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倨傲笑容,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说实话,诸位,到了我这个层面,‘算’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只要信息足够,逻辑清晰,再结合一点……嗯,直觉。这世间万事万物,但凡有其规律,皆可推演,皆可洞察!”
我的话语在包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众人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附和与惊叹。
“听听!这才是大师风范!”
“张老板威武!”
“以后咱们可都得指着张老板指点迷津了!”
赵总更是哈哈大笑,又给我满上一杯:“说得好!张老板,我就欣赏你这股子自信!来,再干一杯,为了你这双洞察天机的慧眼!”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飘飘然的快感。我看着窗外那仿佛被踩在脚下的城市夜景,看着围坐在身边这些身价不菲、此刻却对我推崇备至的商业精英,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虚幻豪情,油然而生。
我甚至开始指点江山,对在座几位老板正在进行的项目评头论足,言语间充满了自信,甚至带着一丝轻慢。我忘记了金诚建材的教训,忘记了“食卦”的根基在于审慎观察与关联,而非妄自尊大的臆断。我沉浸在这种被崇拜、被需要、仿佛无所不能的错觉中,不可自拔。
酒局持续到深夜,我已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说了多少狂言。只记得最后被小林和赵总的司机搀扶着,坐进车里时,我还在含糊地念叨着:“没……没有我算不准的事……只要……只要我想……”
车子驶离那灯火通明的“云顶”,汇入深夜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窗外的霓虹灯光扭曲变幻,像一个个嘲讽的鬼脸。我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胃里翻江倒海,脑袋如同要炸开般疼痛。
然而,比身体更难受的,是那酒醒之后,如潮水般涌来的、巨大的空虚与强烈的自我厌恶。
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那种目空一切、夸夸其谈的样子,还是我吗?
清汤老人如果看到我刚才那副嘴脸,会作何感想?王姨若是听见,恐怕会更加失望地远离吧?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来,我猛地摇下车窗,冰冷的夜风如同耳光般抽在脸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看着那些深夜仍在为生计奔波的身影,看着路边那些亮着温暖灯光、供应着简单夜宵的小摊……
“停车!”我嘶哑着喊道。
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我推开车门,踉跄着冲到路边的一个垃圾桶旁,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的酒液和那些昂贵的食物被尽数吐出,带着酸腐的气息。吐完之后,我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抬头望去,马路对面,正好是一家通宵营业的麻辣烫小店。店里灯光昏黄,老板系着围裙,正在给几个夜归的食客盛汤,热气氤氲而上,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
那一刻,酒彻底醒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醉酒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膨胀的泡沫,在现实冰冷的墙壁上,撞得粉碎。
我赢得了酒局上的奉承,却好像,在那个热气腾腾的麻辣烫摊前,输掉了最宝贵的、那个真实的自己。
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拉紧了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外套,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