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的警告,像一枚淬了冰的针,永久地扎进了我的神经中枢。它带来的不是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冰冷的警醒。每当我的思绪稍有松懈,试图沉溺于伤痛带来的虚弱或自怜时,那根针便会轻轻刺下——“棋子在没用时,就会被弃掉。”
这句话,成了我病榻之上的唯一信条。
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刻骨怀疑的目光,审视周遭的一切。医院,这个本应充满生命希望的地方,在我眼中却变成了一个布满无形丝线的傀儡戏台。每一个穿着白大褂走进来的医生,脸上和蔼的职业性微笑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指令?那按时送来的、味道千篇一律的病号餐,除了提供必要的营养,是否还承担着某种“监测”的职能,比如,观察我的食欲恢复情况,以此判断我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正处于何种水平?
甚至连每天准时来给我换药的那个小护士,她动作轻柔,眼神纯净,偶尔还会因为我的忍痛而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可我依然无法完全放心。在她低头专注处理绷带时,我脑中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在某个瞬间,接到一个隐秘的指示,只需将那消毒棉签稍稍用力,捅向伤口深处,或是将某种无色无味的液体混入点滴瓶?这并非被迫害妄想,而是当你明确知道自己身处猎场,并且已经成为某些猎人格外“关注”的目标时,一种源于生存本能的多疑。
我的身体依旧被禁锢在这张惨白的病床上,但我的大脑,却像一台被迫降频后、又被重新超频点燃的服务器,以前所未有的功率疯狂运转起来。目标只有一个:复盘,以及,验证。
我需要验证金爷那句警告的真实性,更需要验证我心中那个关于“弃子”的可怕猜想。
邹帅的探访,像一块投入迷雾的磁石,指出了一个大方向。但他言语谨慎,点到即止,更像是一种基于精英阶层共识的暗示。而金爷的警告,则如同云层之上投下的冰冷目光,直接宣告了结局。那么,连接这暗示与结局之间的过程,那些肮脏的、具体的操作,由谁来执行?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李经理。
周老板的白手套,我最直接的“联系人”,也是最有条件和动机,将我的一切动态汇报上去,甚至参与执行“清理”任务的人。回想起来,在我出事前的一段时间,他的行为确实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记得,有一次在“卦食咨询室”,我正对着一份复杂的商业计划书推演卦象,他端着一杯现磨咖啡进来,放在我的手边。当时我并未在意,随口问了他一句关于某个合作方老总饮食习惯的细节。若是往常,他会立刻翻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调出档案,或者马上打电话确认。但那一次,他明显迟疑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飘忽,才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回答:“好像……听周总提过一句,那位刘总似乎对海鲜有些过敏,尤其是带壳类的。”
这个回答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的“迟疑”和“不确定”。李经理是什么人?他是能把周老板一周的行程、喜好、乃至情绪波动都精确到小时的人。对于这些可能影响到商业谈判成败的关键人物的信息,他向来烂熟于心,对答如流。那瞬间的卡壳,极不寻常。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高级俱乐部的晚宴后。我因为推演卦象耗神过度,有些疲惫,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李经理则在不远处,背对着我打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超出常人的听觉,还是捕捉到了一些碎片化的词语:“……不太稳定……代价太大……杨总那边……”当时我只以为他在处理普通的公务,或是向周老板汇报我的状态。现在串联起来,“不太稳定”是否指的是我那难以完全掌控的“食卦”能力?“代价太大”是否意味着维持与我合作的“风险”已经超过了“收益”?而“杨总那边”……杨雪!他果然和杨雪有联系!
这些当时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块,在金爷那句警告带来的“寒潮”中,纷纷浮出水面,闪烁着不祥的光。
但我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看到那条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毒蛇,是如何游动,如何吐信的。
机会,来自于王姨一次无心的抱怨。
那是在一个下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王姨一边帮我削着苹果,一边絮叨着街坊邻里的琐事。
“哎,你说现在这人,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我,随口说道,“就前两天,我在小卖部里,看见那个以前总跟你屁股后头转的李经理了,就是戴金丝眼镜、人模狗样那个。”
我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不动声色,接过苹果,轻轻咬了一口,汁水清甜,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寒意。“哦?他去找您了?是周老板那边有什么事吗?”
“他能有啥正经事!”王姨撇撇嘴,“鬼鬼祟祟的,在我那小店门口转悠了好半天,也不买东西。后来进来,东拉西扯的,问我最近见没见到你,问你恢复得怎么样了,还旁敲侧击地打听,说你以前在店里,有没有什么特别宝贝的东西,或者……有没有记笔记的习惯?”
我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果然在查我!而且目标明确,直指我的“笔记”!《卦食笔记》的原本我一直藏在咨询室的密柜里,他显然没有得手。那么,他现在把主意打到了我大学的根基地,打到了王姨这里!他想找的,可能不仅仅是《卦食笔记》,更是任何可能记录了我“食卦”核心逻辑,或者涉及周老板及其他权贵隐秘的原始资料!
“您怎么说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能怎么说?”王姨得意地挑了挑眉,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狡黠和护犊子的劲儿,“我跟他装糊涂呗!我说,‘我们小张老板就是熬汤手艺好,人实在,哪有什么笔记不笔记的?他那点学问,不都用在怎么把海带结煮得更入味,把土豆片切得更均匀上了吗?’把他给噎得,脸色那叫一个好看!”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愧疚。王姨在用她最朴素的方式保护我。“谢谢您,王姨。”
“谢啥!”王姨摆摆手,随即又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说,“不过,小子,你可得当心着点这个人。我活了大半辈子,看人准得很!他那眼神,不对劲!看着对你客气,可那眼珠子后面,藏着东西呢,凉飕飕的。我看啊,他跟你不是一条心!”
连王姨都看出了李经理的“不对劲”。这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
然而,仅凭这些感觉和间接证据,还远远不够。我需要的,是能钉死他的、无法辩驳的铁证。我必须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和谁接触,目的是什么。
身体的禁锢是我最大的障碍。我无法像以前那样,亲自去跟踪,去观察,去在那些高级场所的外围“捡拾”信息碎片。
怎么办?
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台屏幕已经碎裂,但基本功能尚且完好的手机上。这是那场车祸的“幸存者”之一。现代科技……或许,它能成为我延伸出去的、无形的眼睛和耳朵。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冒险的计划,在我脑中逐渐成形。
我知道李经理有一个习惯,他会在每周三的下午,固定去一家位于金融街附近、会员制的高端咖啡厅见几个固定的“信息源”,交流一些非公开的市场动态和小道消息。那家咖啡厅环境私密,是进行这类灰色交易的理想场所。以前,有时需要核实一些模糊信息时,我也会让他去那里“听听风声”。
现在,那里或许能成为我的突破口。
我无法亲自前往,但我可以“借”一双眼睛。
我拿起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略过那些闪烁着问候和试探的权贵名字,最终停留在了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土气的名字上——“赵胖子”。
赵胖子,我当年学麻辣烫手艺的“师傅”,大学城餐饮街的地头蛇。他没什么文化,满身油烟味,嗓门大,爱占小便宜,但他有一个绝活——他炸的酥肉,是附近几家高端私房菜馆和会所指定的外卖产品。凭借着这门手艺和长年累月送外卖积累的人脉,他对这座城市那些光鲜亮丽场所的后门、厨房通道、以及工作人员之间的八卦流言,了如指掌。
更重要的是,他欠我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当年他儿子想进一所重点小学,门槛太高,他求爷爷告奶奶找不到门路。我偶然听他抱怨起校长夫人极其注重养生,有严重的口味偏好。于是我通过“食卦”,结合校长夫人常去的一家素食馆的菜单,推演出了她身体潜在的隐疾和最适合的调理食材,让赵胖子“恰好”送去了几份对症的、他“老家特产”的养生食材礼盒。后来,他儿子入学的事情,竟然奇迹般地顺利解决了。赵胖子为此对我千恩万谢,说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开口。
现在,就是动用这份人情的时候了。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赵胖子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嘈杂的油锅滋啦声和伙计的吆喝。
“喂?谁啊?”赵胖子的大嗓门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赵哥,是我。”我压低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平静。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油锅声似乎被拉远了些,赵胖子的声音也压低了,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老板?哎哟!真是您啊!您看我这……您身体好些了吗?我早就想去看您,可我这……实在抽不开身!”
“赵哥客气了,我没事,静养就好。”我打断他没什么真诚度的客套话,直接切入正题,“有件事,想麻烦您一下。”
“您说!您尽管说!只要我赵胖子能办到的,绝无二话!”他拍着胸脯,但语气里那丝谨慎并未消失。他是个精明实际的生意人,深知我如今身处旋涡,帮忙的风险不小。
“不是什么大事。”我放缓语速,让自己的请求听起来不那么突兀,“就是想请您,今天下午,帮忙往金融街的‘蓝湾咖啡’送一份外卖,酥肉,双份。”
“蓝湾咖啡?”赵胖子愣了一下,“那是会员制的地方,不接待外送吧?而且他们后厨……好像不缺酥肉啊?”
“不是送给咖啡厅。”我解释道,“是送给在咖啡厅里消费的一位客人。他姓李,戴金丝眼镜,大概下午三点左右会到,通常坐在靠窗的第二个卡座。您只需要把外卖交给他身边的助理或者保镖,说是‘周先生’点的就行。然后……”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然后,麻烦您,在递外卖的时候,‘不小心’把您手机掉在地上,屏幕朝下。捡起来的时候,顺便用前置摄像头,对着卡座里面,录那么十秒钟。看清楚里面坐着的,除了李经理,还有谁。”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油锅声,证明通话并未中断。
我知道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送外卖,这是窥探,是间谍行为。目标还是李经理那样的人物。赵胖子在权衡利弊,在评估风险。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也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算计:“老板……这事……有点扎手啊。李经理那人,精得跟猴似的,他身边那些人,也不是善茬。我这……风险不小啊。”
“我明白。”我立刻接话,“不会让赵哥白忙。上次您不是说,想盘下隔壁那家倒闭的奶茶店,把店面扩大吗?还差多少?”
赵胖子呼吸明显一促:“这个……大概,还差十五个左右。”
“这笔钱,我出了。”我平静地说,“就当是感谢赵哥这次帮忙,还有当年传授手艺的恩情。”
“哎呀!老板!您这……这太客气了!”赵胖子的声音瞬间热情了十倍,之前的谨慎和犹豫一扫而空,“您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送个外卖,摔个手机吗?保证给您办得妥妥的!您就等我的信儿!”
挂了电话,我靠在枕头上,感觉一阵虚脱。十五万,买一个可能存在的证据,一次验证猜想的机会。代价不小,但与我此刻面临的生死困局相比,这代价,必须付出。
接下来的等待,变得无比漫长。窗外的雨声单调而冰冷,敲打在玻璃上,也敲打在我的心上。我一遍遍在脑中推演各种可能:赵胖子会不会失手?会不会被李经理察觉?李经理今天会不会改变行程?咖啡厅里坐着的,会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下午三点半左右,我的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起来。是赵胖子发来的微信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的心脏骤然收紧,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了那个文件。
视频很短,画面因为快速捡起的动作而剧烈晃动,视角是从下往上的偷拍角度。画质不算清晰,但足以辨认。
背景是“蓝湾咖啡”那标志性的深蓝色丝绒卡座沙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经理那熟悉的侧影,他正端起咖啡杯,金丝眼镜反射着窗外的天光,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
当看清那个人的面容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的呼吸还是瞬间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不是周老板,也不是我预想中的杨雪。
而是——邹帅 那个年轻漂亮、气质干练,总是安静地跟在邹帅身边,负责处理他所有日程和对外联络事宜的女助理!
视频里,李经理正微微前倾着身体,态度恭敬中带着急切,在对邹帅的女助理说着什么。而那位女助理,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偶尔点头,偶尔开口,似乎在询问或者确认着什么。
虽然听不清具体对话,但这一幕本身,蕴含的信息量已经足够爆炸!
李经理,周老板的心腹,在我重伤住院、周老板态度暧昧不明的关键时刻,秘密会见了我们最大对手邹帅的贴身助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异动”了。这是赤裸裸的背叛!是脚踏两条船,甚至是……已经在为自己寻找下家了!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短短的十秒钟,却像一块千斤巨石,轰然砸碎了我心中对周老板阵营最后的一丝幻想,也彻底证实了金爷的警告——我这枚棋子,不仅被“将”的一方视为障碍,连自己阵营的“车”,都已经开始暗自通敌,准备随时改旗易帜了!
一种冰冷的、夹杂着被背叛的愤怒和看清真相后的绝望,席卷了我的全身。比肋骨断裂更甚的疼痛,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
李经理……我待他不薄。周老板给他的,是金钱和地位;而我,在很多时候,是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自己人”,甚至在推演一些不那么敏感的卦象时,会向他解释其中的逻辑。我以为这是一种信任的表示,能换来相应的忠诚。
现在看来,是何等的可笑!
在绝对的利害面前,尤其是在我可能失势,甚至可能“被消失”的预期下,他那精于计算的头脑,立刻做出了最符合他自身利益的选择——勾结外部势力,甚至可能……主动提供关于我的“黑料”,作为投靠新主的“投名状”!
我猛地想起,在出事前,李经理曾经以“备份资料,防止意外”为由,问我要过几次《卦食笔记》的电子版访问权限。当时我虽然有所保留,只给了他一些经过删减、不涉及核心逻辑和敏感信息的版本,但现在看来,他可能早就开始在暗中收集我的“罪证”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病号服的后背。
如果……如果李经理已经将那些经过他“加工”的、对我不利的“证据”,交给了邹帅,或者……更糟,他假借我的名义,用那些东西去做了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出即将上演的、残酷的背叛戏剧,敲打着急促的开场锣鼓。
我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李经理的异动,不再是怀疑,而是确凿的事实。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坐以待毙,等待被“弃掉”的命运降临?
还是……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雨幕,眼中最后的一丝犹豫和软弱,被彻底冲刷干净,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和决绝。
风暴,要来了。
而我,必须在这场风暴将我撕碎之前,先一步……找到属于自己的救生艇,或者,拿起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