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混乱的疫区终于初现秩序。
病患被按照轻重缓急分置在不同区域,陆渊与华佗商议后;
开出的第一剂“药方”竟是一碗滚热的稀粥——必须先固本培元,再谈祛邪治病。
崔林已带分配到手下的亭卒架起数口大釜,依照不同症候煎煮对应药物,苦涩的药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孙敬领着一众护卫和小厮,打着火把,将村中秽物彻底清理,所有茅屋都用浓烈的药烟反复熏蒸。
村外,堆积的尸首在火光中化作青烟,那景象令人心碎。
目睹这一切,再结合杜三郎战战兢兢的叙述,陆渊对当地官府已无话可说。
他们所谓的“防控”,竟只是粗暴地将病人集中隔离,随后派兵封锁,任其自生自灭。
不施药,不放粮,这无异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
孙敬清点出的尸首,竟达四十三具。
在这个不过六十户的小村里,除了那个奇迹般幸存的小女孩,几乎所有人都染上了疟疾或伤寒。
夜色如墨,将思源里紧紧包裹。
经过几个时辰的奋战,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终于暂时恢复了最基本的秩序。
陆渊环顾四周被药烟笼罩的茅屋,忽然意识到自始至终未见此地里正的身影。
他招来杜三郎询问,对方苦笑着解释:
“里正一家半月前就搬去县城投靠亲戚了。
这思源里如今……不过是官府设下的囚笼,周边几个村的病患都被驱赶至此。”
他压低声音,“上官们不敢明面屠村,就用这种法子让病人自生自灭。”
说罢,杜三郎趁机请求带领亭卒弟兄返回岗哨。
陆渊见他神色疲惫却言辞诚恳,便点头应允,又特意嘱咐:
“回去后务必用沸水煮烫衣物,全身沐浴更衣。
若有任何不适,立刻来寻我。”
他深知,在这瘟疫横行的地狱里,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生死。
待亭卒们离去,陆渊将孙敬唤至一旁:
“你带五人回营地报平安,务必让所有人用药汤沐浴,换下的衣物必须蒸煮消毒。营地外围需加强警戒……”
他望向远处黑暗的树林,声音低沉,“我总觉得,此事背后没那么简单。”
孙敬领命离去。
最终,陆渊只留下华佗、崔林和三名自愿留守的小厮。
夜色中的疫村仿佛一座孤岛,漂泊在死寂的海洋上。
这时,那个奇迹般未感染的小女孩端着空药碗怯生生走来,突然跪在华佗面前重重磕头。
陆渊连忙俯身扶起她,轻声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唤、唤儿……”孩子瘦小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发抖,“多谢老丈,郎君救了我大母和弟弟。”
陆渊仔细拭去她脸上的灰渍,柔声问:“你阿父阿母何在?为何只剩你一人在照顾老人?”
唤儿的眼泪倏然落下:“阿父被征兵去了前线……阿母月前染病没了。
里正说大母和弟弟没救了,就把我们赶进这里……”
她紧紧揪住陆渊的衣角,“我偷偷喂他们米汤,可是……可是已经埋了好多人。”
陆渊心头一震——这个与孙峦年纪相仿的孩子,竟在尸堆中独自支撑了十余日。
他蹲下身,平视着唤儿的眼睛:“从现在起,你大母和弟弟由我们照料。”
他将一枚驱疫香囊仔细系在唤儿腰间,“你以后,就帮我们分药粥可好?就像刚才那样勇敢。”
孩子眼中终于亮起微光,用力点头。
一旁,华佗正借着摇曳的火把记录病患脉案,崔林则带着小厮们加固隔离草棚。
夜风裹挟着药香与焦糊气,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土地上,一场人与疫病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夜色如墨,四下寂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
杜三郎领着疲惫不堪的亭卒们行至一处僻静岔路,忽然停下脚步。
他一把拽过那个叫牛二的亭卒,将他拉到树影深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牛二,你脚程最快,这就摸黑赶去襄城,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报与县令大人知晓!”
他死死盯着牛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记住,是‘原原本本’,一字不落。若是让我知道你添油加醋,仔细你的皮!”
牛二心里叫苦不迭,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得连连称是。
望着他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杜三郎这才松了口气,转身领着其余人往岗哨走去。
“这该死的差事……”牛二一边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一边低声咒骂。
本该在岗哨里歇息的夜晚,却要独自赶这夜路。
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个多管闲事的陆渊,若不是他横插一杠,何至于此?
下半夜,襄城令司马昏的府邸一片寂静。
睡梦正酣的司马昏被心腹轻声唤醒,匆忙披上外袍来到前厅。
烛光摇曳中,只见牛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奔跑和恐惧而颤抖:
“大人,祸事了,祸事了!
那华佗带着他一个叫陆渊的弟子,硬闯进了思源里,不仅指手画脚,还……还扬言要追究我等渎职弃民之罪!
他们人多势众,还带着明晃晃的兵刃,杜头儿实在拦不住啊!”
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惶恐:“万一……万一他们把这里的实情捅到曹司空那里,只怕……”
牛二添油加醋地将白日的冲突渲染了一番,特别强调了陆渊那慑人的气势和话语中的威胁。
司马昏原本困倦的脸上瞬间布满阴云,眼中厉色一闪:
“华佗?不过一个游方郎中,也敢管本官的闲事?”
他冷哼一声,“那陆渊又是什么东西!本官早已按制上报,何来渎职之说!”
他强自镇定地说着,但微微抽动的眼角,却不经意间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那张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阴沉。
一旁侍立的老管家浑浊的眼珠在烛光下转了转,佝偻着身子凑近几步,声音沙哑得如同夜枭啼鸣:
“大人明鉴,害人之心不可有,可这防人之心……万万不可无啊。
上面确实三令五申,要咱们严格依照那《防疫十条》行事,只是您当时的安排……”
他恰到好处地收住话头,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搓动,留下无尽的余韵。
司马昏烦躁地一甩袖袍,茶盏被带得哐当作响:“你个老货,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
完全照着那劳什子条例来,得浪费多少人力物力?
那些贱民的命,难道比官仓里的米粮还金贵?
死了便死了,难道还要本官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不成!”
“大人所言极是,”老管家阴恻恻地附和,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只是……荀令君那边确实是特批了防疫物资下来的,每一笔都记录在案。
此事若被那华佗和陆渊借题发挥,捅到许都……”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司马昏骤然收缩的瞳孔,“只怕就不太好收场了。”
恰在此时,跪在地上的牛二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补充:“大人,那陆渊不仅言语嚣张,身手更是了得!
随手一弹指,就把路边的石头打得粉碎!
他口口声声说要清算渎职之罪,那眼神……那眼神简直像是要从我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什么?!”司马昏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从坐垫上弹起,宽大的袍袖带翻了案几上的烛台。
他像只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在厅内来回疾走,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很快浸湿了内衫的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