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第二声鸡叫,比前一回响了些。天边开始泛白,窗纸由黑转灰。张月琴还躺在床边,手搭在药箱角上,指尖能感觉到木头的粗糙。她没再睡着。
她坐起来,把被子推到一边。屋里很静,只有水缸边那块布还在轻轻晃动。她摸出油灯,擦了火石点上。光亮起来后,她从枕头底下取出账册,翻开最后一页。那句“让人愿意听,不只是因为你是医生,而是让他们看到改变是真的”还在那里。她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她提笔,在下面写了一行字:“医术可传,医心更需有人承。”
写完,她在页脚画了个圈,像是给这句话定了个位置。
她合上本子,放在桌上。起身走到灶台前烧水煮粥。锅底坐着一层薄灰,她用抹布擦了几下。米倒进锅里,加水,盖上盖。火苗从灶口窜出来,照得她半边脸发亮。
她站在灶前不动,脑子里过着这些年的事。王老汉摔伤手腕那天,她去得晚了点,伤口已经沾了泥。陈大娘发烧,家里人不信温水擦身有用,非要她打针。刘二狗高烧两天不退,老婆抱着孩子在门口等了一夜。还有春耕时那些划破腿的、扭了脚的,一个个都来找她。
她治好了不少人,也记下了不少东西。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这儿。她会老,会走不动路,会拿不起药箱。要是没人接着干,这些经验就没了用处。
她转身回桌前,又打开账册。这次不是看记录,是想以后的事。谁来学?怎么教?从哪开始?
她想到晒谷场那天,几个孩子蹲在地上,拿草叶当药材捣着玩。有个男孩还拿了根小棍当夹板,给同伴绑脚踝。他们是在学她做的事。那时她只是笑了笑,没多想。现在想起来,心里有点不一样了。
锅里的水开了,冒出热气。她走过去掀开锅盖,搅了两下米粥。蒸汽扑在脸上,有点烫。她没躲。
吃完饭她背上药箱出门。李婶家孩子嗓子不舒服,昨晚上说的。她得去看看。路过晒谷场时,太阳刚升起来,地上影子拉得很长。几个孩子正从村口跑回来,书包甩在肩上,边走边说话。
其中一个看见她,停下来喊:“张医生!”
是个女孩,十二三岁,扎两条辫子。她跑过来,仰头问:“我奶奶说您昨天写了好多字,是不是又要教我们新东西?”
张月琴摇头,“还没呢。”
“那什么时候教?”
“等我想好了再说。”
女孩点点头,又问:“我能学吗?”
“你想学?”
“我想学。我奶奶总咳嗽,我要是会看病,就能帮她了。”
她说完就跑了,追上前面的同学。张月琴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背影。
到了李婶家,孩子烧得不厉害,就是喉咙红肿。她开了点清火的药,叮嘱别吃辣的,多喝温水。李婶拉着她的手说:“真是靠你撑着咱们这个村。”
张月琴说:“你们信我,我才做得下去。”
走的时候,李婶塞给她一把青菜,说是自家种的。
她没推辞,接了过来。
回程路上,她走得慢。药箱有点沉,肩膀压得发酸。走到村中岔路口,看见赵德才家儿子蹲在路边修自行车。那孩子十七八岁,去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在家帮忙干活。
他抬头看见她,站起来叫了一声“张医生”。
她点头,问:“车坏了?”
“链条掉了。”
他蹲回去摆弄车子,动作熟练。她看着他手指灵活地穿引铁链,忽然想到什么。
“你会修东西?”
“会一点,电视、电灯也能弄。”
“那……愿不愿意学点别的?”
他愣了一下,“学啥?”
“比如包扎、认药、量体温。”
他没立刻回答,低头拧螺丝,“学这个能挣钱吗?”
“挣不了大钱。”
“那为啥要学?”
“村里有人病了,你能帮上忙。你不走远的话,将来可以留在这里做事。”
他想了想,“我爸说让我出去打工。”
“出去也好,不出去也好,你自己选。但你要记住,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她说完走了。身后那孩子一直没动,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扳手。
中午她回家吃了饭,把药箱拿出来检查。纱布还够,碘酒剩半瓶,紫草油快用完了,得抽空再熬一批。她翻到最底层,把账册拿出来,翻到空白页。
她拿出一支蓝墨水钢笔,在纸上写下三个词:
爱心
踏实
愿学
写完,她对着这三个字看了很久。这不是挑徒弟的标准,也不是招学生的要求。这是她心里觉得最重要的东西。不需要聪明过人,也不需要成绩好。只要真心愿意做这件事,肯花时间,不怕麻烦,就够了。
下午她去了趟卫生室。屋子不大,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墙角放着药柜。她打开柜门,清点存货。有几味草药该补了,她记在本子上。出来时顺手锁门,钥匙挂在腰带上。
傍晚她坐在院里补药箱的扣环。铁丝断了,她用钳子夹住两端,一圈圈缠紧。手有点抖,试了两次才固定住。她放下工具,擦了擦手。
山梁那边有几个少年走下来,背着书包,说笑着往村里走。她抬头看着他们。其中一个蹦跳着踩田埂,差点摔进沟里,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他们笑成一团,声音传得很远。
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这样走过来的。那时候老师傅带她认药,一句一句教她怎么处理伤口。她笨,记不住,就抄在纸上。抄了一遍又一遍。老师傅说:“我不怕你慢,就怕你停。”
现在轮到她了。
她站起身,进屋把账册从枕头底下拿出来。这次没放回原处,而是放进药箱最里面,压在所有东西下面。她关上箱盖,扣好修好的扣环。
她坐回门槛上,望着村路尽头。那边有户人家正在做饭,烟囱冒烟。风把烟吹散,飘向田野。
有个男孩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车把上挂着个塑料袋。他骑得不快,在她家门口停下。
“张医生,我妈让我给您送点豆腐。”
“谢谢。”她接过袋子。
男孩没走,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我听说……您要教人学医?”
“谁说的?”
“村里都在讲。”
“还没定下来。”
“我能报名吗?”
“你多大?”
“十六。”
“念书呢?”
“今年毕业。”
“你想学什么?”
“我想学怎么打针,还有急救。”
“为什么?”
“去年我弟弟溺水,我不会救,只能喊人。我要是早会一点,也许能抢时间。”
他说完,眼睛一直看着她。
张月琴没说话。她看着男孩的脸,看着他额头上晒出的汗,看着他攥着车把的手指关节发白。
她说:“明天这个时候,你还来这里。”
男孩点头。
“别空着手。”
“带啥?”
“带一双干净的手,和一颗想做事的心。”
男孩骑车走了。车轮碾过土路,留下两道浅印。
张月琴站起来,把药箱提进屋。放好后走出来,关上门。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云层散开,露出几颗星星。
她转身回屋,没点灯。坐在床沿脱鞋。脚底还是酸,但不像昨天那么疼了。
她躺下,闭上眼。
没再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