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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处置

赵安躬身退了出去,厚重的锦帘落下,隔绝了外间的声响。花厅内一时只剩下银针落入白瓷茶盏的清脆余音,以及角落里青铜兽耳熏炉吐出的袅袅檀香。那香烟笔直上升,在触及绘着缠枝莲纹的承尘前,才悄无声息地散开,融满一室静谧。

罗晴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并未去看那晃动的帘子,只是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指尖染的淡淡凤仙花汁。这片刻的安宁,是暴风雨前的间隙。她在等,等那些盘踞在侯府肌体上的蠹虫,一个个自投罗网。

不多时,锦帘再次被掀起,一个穿着赭色比甲、体态微丰的妇人走了进来,正是陈奇家的。作为府内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女管事,又是侯夫人的陪嫁,她在这内宅经营近三十年,眉眼间早已刻满了精明与算计。她一进来,未语先笑,目光快速在罗晴脸上身上扫过,便扬起了热情得有些夸张的声调:

“哎哟哟,给世子夫人请安!几日不见,夫人您真是越来越明艳照人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与前几日相比,今日更显得贵气十足,竟像是画儿上走下来的人物呢!”

罗晴仿佛没有听见,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自顾自地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拂着茶沫,那细微的刮擦声,在过分安静的花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今日穿着一身耦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系月白绫缎裙,乌黑的发髻上只簪一支简单的碧玉七宝玲珑簪,简洁清雅,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

陈奇家的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那满腔奉承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脸色渐渐由红转青,心底一股羞恼直冲上来。她毕竟是侯夫人的心腹,便是侯夫人平日也要给她几分颜面,这新进门的世子夫人,架子未免也摆得太大了!真当自己是这侯府说一不二的主子了不成?

就在她胸脯微微起伏,准备再寻些话头时,罗晴终于放下了茶盏。那“咯噔”一声轻响,不大,却像是一记小锤,敲在了陈奇家的心口上。

“陈奇家的,”罗晴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冬日初雪,清冷地落在她身上,“你也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又是母亲的陪嫁,情分非同一般。是不是更应该谨守本分,尽职尽责,协助母亲理好这内宅上下?”

陈奇家的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听到“老人”、“陪嫁”这几个字,腰杆又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回世子夫人,小人跟在夫人身边,到今年秋天就满三十年了。不敢说有什么劳苦功高,但一直兢兢业业,尽心尽力为夫人效劳,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刻意强调了三十年,意在提醒罗晴自己的资历和背后站着的人。

看她那副犹不自知、甚至引以为傲的模样,罗晴心底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她不再迂回,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层乍裂:“确实‘尽心尽力’!我看你是尽心尽力地把这侯府的内宅,当成你陈家的后院了!”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陈奇家的耳中嗡嗡作响。她强自镇定,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试图继续拿账目说事:“世子夫人这话真是折煞小人了!我自认行事还算规矩,若真要说有什么错处,也就是前阵子账面有些不清不楚,许是下面人一时糊涂记错了。但这几日小人已亲自熬夜重新做过,一笔笔核对得清清楚楚,账本在此,请夫人明察。” 说着,她便想从袖中掏出账本呈上,仿佛那是她的护身符。

“账目?”罗晴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你觉得我今日叫你来,就为了那点可以随意涂抹的糊涂账?” 她身子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陈奇家那开始躲闪的眼睛,“你是真想不起别的了?还是觉得,我查不出别的?”

陈奇家的被这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心慌意乱之下,竟脱口抬出了最后的靠山:“世子夫人若还是不信,非要给小的安个罪名,那……那我们就去侯夫人那里评评理!让夫人她老人家给小的做个主,看是不是小的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搬出母亲来压我?”罗晴见她至此仍不知悔改,不见棺材不掉泪,心中那点因她是母亲旧人而生出的些许顾忌也烟消云散。她语速不快,字字却清晰无比,如同断冰切玉:“好,那我就帮你想想。大厨房的采买,陈柳氏,是你嫡亲的堂妹吧?花房的管事,陈贵,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负责分派各院粗使婆子的刘婆子,是你当年从乡下带出来的老乡,对你感恩戴德……还需要我继续往下说吗?柳妈妈,现在,可想起来了?”

这一连串的名字与关系,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得陈奇家的头晕目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世……世子夫人明察!这些人……这些人虽都与小人有那么些亲戚故旧的关系,可……可他们做事都是勤恳的,从未出过大错啊!”

“勤恳?是勤恳地帮你搜刮钱财吧!”罗晴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谎言,“府里但凡是有些油水的职位,你想方设法安插自己人。下面的人想要谋个轻省好活计,哪个不得月月给你上供?这些钱,大半不都流进了你的口袋?母亲信任你,将许多事交予你手,你就是这般回报她的信任的?”

陈奇家的彻底慌了神,磕头如捣蒜,额角瞬间红了一片:“世子夫人!小的知错了!小的猪油蒙了心,鬼迷了心窍!求您……求您看在侯夫人的面子上,就看在小人伺候夫人多年的苦劳上,您就饶了小人这一回吧!小人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敢了!”

“既然你口口声声不离母亲,那正好。”罗晴厌倦地挥了挥手,仿佛要拂去什么脏东西,“来人!”

守在门外的几个粗使婆子应声而入,她们早就得了吩咐,动作麻利,二话不说便将瘫软在地的陈奇家的架了起来。

“把她捆了,连同我方才说的这些话,一并送到母亲院里。如实回禀母亲,就说此人倚仗母亲信任,结党营私,盘剥下人,败坏母亲声誉。如何处置,但凭母亲发落。”罗晴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个婆子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布巾,利索地塞进了陈奇家的嘴里,堵住了她即将出口的哀嚎和求饶。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几乎是拖拽着,将这位昔日颇有脸面的管事妈妈拉了出去。花厅内重归寂静,只余下地上些许挣扎的痕迹,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惶恐气息。

罗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接过玲珑重新斟上的热茶,慢慢啜饮着,平复心绪。这陈奇家的,不过是道开胃小菜,真正难啃的骨头,还在后面。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进来了几位管事,有负责器皿登记的,有管着车马调度的,也有库房的副手。他们所犯之事无非是些贪墨小利、懈怠职守、或是对下人管教不严等错处,算不得十恶不赦。罗晴一一指出他们的过错,敲打训诫了一番,或罚月钱,或令其戴罪立功,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几人原本惴惴不安,见处罚不重,皆是感恩戴德地退下了。

这一番恩威并施,既立了威,又显了仁,不至于让底下人觉得新主母过于严苛,人心惶惶。

待最后一位管事退出,花厅内再次安静下来。窗外的日头已微微西斜,光线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罗晴让玲珑将微凉的茶撤下,重新换上一杯滚热的,捧在手心。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她却觉得心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冰冷。

她在等今日最后一个人,也是她此番整顿内宅,必须要拔除的那根最深、最毒的刺——总管田庄庶务的大管事,李胜。

茶饮过半,门外终于传来了沉稳而略显迟缓的脚步声。锦帘掀开,一个穿着藏蓝色直裰,面容精瘦,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便是李胜,步伐不疾不徐,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若非早已知晓其底细,单看外表,确是一副精明干练、值得信赖的模样。

他行至厅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小人李胜,参见世子夫人。”

罗晴没有让他起身,也没有如之前那般先敲打几句,而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李管事,今年各处庄子的光景如何?”

李胜似乎早有准备,头也未抬,流畅地回答:“回夫人话,今年风调雨顺,各处庄子光景与往年无异,甚至更好些,算是个难得的丰年。”

“哦——?”罗晴拖长了语调,这声“哦”里充满了玩味与质疑,“丰年?那为何我核验账册,各个庄子报上来的收成,却普遍不如往年?尤其是城西那个有三百亩上等水田的大庄子,账面收成竟直接减了两成之多。李管事,这倒是奇了,你给我解解惑,这‘丰年’的收成,都到哪里去了?”

李胜眼皮都未眨一下,应对自如:“夫人明鉴,此事小人也正觉奇怪,近日也在严加核查。想来是那庄头管理不善,或是庄户们见年景好,心生懈怠,疏于田间打理,才导致收成不尽如人意。小人已责令他们整改,定给夫人一个交代。”

见他到了此时还在信口雌黄,企图将责任推给下面的人,罗晴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她不再与他绕圈子,目光如炬,直刺其要害,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庄户懈怠?我看,是有人心贪了!李胜,你儿子李长生,现下如何了?他年前在‘千金台’欠下的那笔赌债,连腿都被人打断了一条,如今可好利索了?那些追债的,没再上门叨扰你李管事吗?”

“长生”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直劈李胜天灵盖!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镇定面具瞬间碎裂,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灰败。他嘴唇哆嗦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那双原本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与慌乱。

“扑通”一声,他不再是站着,而是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重重地跪倒在地,甚至膝行了两步,声音嘶哑变形:“世子夫人!夫人!小的……小的就那一根独苗啊!他……他不是个东西,可他是我儿子啊!小的实在是被那些杀才逼得走投无路了,才……才一时糊涂,动了庄子的银子……求夫人开恩!求夫人看在小的为侯府当牛做马几十年的份上,饶了小的这次吧!小的以后一定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他一边说,一边“砰砰”地磕头,额角瞬间见了红。

“走投无路?”罗晴看着他这副丑态,心底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冰冷的厌恶,“两万三千两银子!李胜,你好大的手笔!这够普通庄户人家吃喝几辈子了!就为了填你那个赌徒儿子的无底洞?”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李胜,声音里淬着寒冰:“你为了儿子,就可以罔顾侯府利益,蛀空公中银钱。下一次,若是你儿子又欠下二十万两,你是不是就敢偷卖侯府的地契,甚至出卖侯府了?你这样被至亲挟制、毫无底线的人,我如何敢留?”

李胜听到“两万三千两”这个确切的数字,知道罗晴已掌握了一切证据,求饶无望,一股绝望的狠戾骤然涌上心头。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竟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疯狂:“世子夫人!您就真的一点旧情都不念吗?非要赶尽杀绝?您把小人送官查办,事情闹大,这两万多两的亏空如何遮掩?侯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到时候满京城都知道定北侯府出了家贼,世子的脸上难道就有光吗?!”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用侯府的声誉来威胁我?”罗晴眸中寒光一闪,不再与他多费半句唇舌,对外扬声道:“来人!”

早已等候在外的萧武应声而入,他面容冷峻,带着两名同样健硕的护卫。三人动作极快,不等李胜挣扎,便已利索地将他双臂反剪,用准备好的麻绳捆了个结实。

“将他捆了,立刻押送官府!他贪墨公中银两,证据确凿。将我们查到的所有账目、证词一并带上,告诉府尹大人,依法严办,不必容情!”罗晴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花厅内回荡。

萧武沉声应道:“是!夫人!” 一名护卫随手扯下一块帐幔,塞进了李胜欲要嘶喊的嘴里,将那不甘与恐惧尽数堵了回去。三人如同拖拽一口破麻袋,将这位曾经在侯府田庄上说一不二的大管事,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垂落的锦帘之后。

厅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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