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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盛夏,空气里蒸腾着溽热,蝉鸣聒噪得人心烦意乱。

然而,比这天气更燥热、更粘稠的,是悄然在宫闱深处、坊市茶肆间弥漫开的流言。

起初,只是立政殿侍奉汤药的一个小宫女,在浣衣局对着相熟的小姐妹,揉搓着皇后换下的素锦寝衣时,皱着眉头嘀咕:

“你说怪不怪?皇后娘娘那‘仙丹’,熬出来是黄绿色的汁水,闻着,嗯,有点子像咱家后院那口子没刷干净、长了绿毛的腌菜缸味儿,真能治病?”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困惑和本能的不适。

接着,是太医署轮值的某位王姓御医。

他在太医署的煎药房里,对着几个相熟的同僚“请教”,愁眉苦脸地叹气:

“唉,陛下严令,皇后娘娘的药我等不得插手,全由东宫供奉。可那药汁的性状,实在怪异!下官翻遍《千金方》、《本草》,也未寻得类似记载。倒是前朝野史笔记里,提过些番邦邪术,用些污秽之物炮制,号称能续命---”

他点到即止,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摇着头走了。

留下几个御医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发白。

污秽之物?

邪术?

联系那绿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流言如同混入清水的一滴墨,迅速晕染开去,在特定的渠道里加速传递。

很快,一些更“具体”、更“耸人听闻”的版本开始在特定的圈子里流传: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给皇后娘娘用的根本不是什么仙丹!是邪术!那绿毛,是养在死人棺材板上的玩意儿,吸足了阴气怨气,最是邪门!”

“何止啊!那‘海外番僧’根本不是什么高僧!是妖人!披着僧袍的妖道!太子殿下就是被他蛊惑了!用了这邪物,短期看着病好了,实则是在透支娘娘的寿元,窃取我大唐的国运来填补!”

“嘘!小声点!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不过说得有鼻子有眼啊!怪不得陛下前些日子要见那妖僧,太子推说走了,怕是根本不敢让陛下见吧?怕露馅!”

“啧啧,结交妖人,用邪术祸乱宫闱,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罪啊!太子殿下,唉,糊涂啊!怕是被那妖僧迷了心窍!”

这些流言,像长了脚,长了翅膀,精准地绕过某些区域,又刻意地灌入另一些人的耳朵。

它们如同夏日里滋生的霉菌,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疯狂生长,带着腐朽的气息。

东宫,那个隐秘的小院。

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厚厚的油纸窗隔绝了大部分光线,也隔绝了新鲜空气。

来顺穿着那身捂得他快要中暑的“无菌罩衣”,满头大汗,正对着一个崭新的、同样覆盖着厚厚绿毛的粗陶缸进行每日“朝拜”。

他捏着鼻子,凑近了闻,小脸皱成一团:

“报告殿下!新‘祖宗’(指新培养的菌株)今日‘仙气’,呃,那个‘底蕴’(指代谢产物浓度)似乎比三号‘祖宗’更足!就是这味儿越来越冲了!小的感觉像掉进了十年没掏的泔水桶里,呕---”

他干呕了一下,赶紧捂住嘴,生怕玷污了这“仙气”。

李承乾站在稍远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倒不是被气味熏的,而是心头那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刚从小贵子那里得到密报,关于宫外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

陇右那帮人,果然没闲着!

这反击,毒辣!

直接冲着他最核心也最脆弱的“青霉素计划”来了!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绿毛上。

新菌株的生长势头确实喜人,但提纯依旧是老大难!

杂质太多,过敏风险就高!

皇后那边虽然暂时无恙,但每一次用药,李承乾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现在又加上这恶毒的谣言---

“冲就对了!‘仙气’不冲,如何驱邪?”

李承乾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算是苦中作乐的黑色幽默,

“继续盯着!‘吐纳’巅峰一到,立刻‘萃取’!这次用双倍滤纸(多层细葛布),反复过滤十遍!再用新法子蒸一遍(简单蒸馏去除易挥发杂质)!务必把那股子‘泔水味儿’给我压下去!”

“是!双倍滤纸!蒸十遍!压泔水味儿!”

来顺哭丧着脸领命,感觉自己的人生理想已经从出人头地变成了跟泔水味绿毛死磕到底。

风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未散尽。

小贵子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李承乾的寝殿,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殿下!殿下快醒醒!陛下召见!两仪殿!高公公亲自来的,脸色铁青!让您立刻就去!说不得延误!”

李承乾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间沉到谷底。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起身:

“更衣!穿常服!”

两仪殿。

殿门紧闭,往日侍立的宫人全被屏退在外,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初夏清晨的微凉,在这里变成了刺骨的寒意。

李世民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而是背负着双手,站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一动不动。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却照不进他周身那片沉郁的阴影。

李承乾稳步走入,依礼参拜:

“儿臣参见父皇。”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世民没有回头,也没有让他起身。

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殿角铜壶滴漏单调的“嗒…嗒…”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跪在地上的李承乾。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赞许、温和,甚至没有了帝王的威仪,只剩下一种被至亲之人深深欺骗和冒犯后的冰冷审视,以及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雷霆震怒!

“承乾。”

李世民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带着山岳倾塌般的沉重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落:

“朕,再问你一次。”

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居高临下,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李承乾的灵魂都洞穿:

“那个指引你获得‘仙缘’的海外番僧慧岸大师! 他,现在,到底在何处?”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迸出来!

两仪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李承乾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怀疑与失望,如同实质的寒流,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父皇已经听到了那些流言,并且信了大半!

此刻的质问,不再是好奇,而是审判的前奏!

他之前精心编织的关于“慧岸”的谎言,此刻成了悬在头顶最锋利的铡刀!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冰寒刺骨的目光,脸上没有惊慌失措,只有一种被误解的沉痛和坦荡,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委屈:

“父皇!儿臣当日所言,句句属实!慧岸大师,确已西行追寻佛国而去!儿臣也不知大师如今身在何方!若有半句虚言,儿臣愿受天谴!”

“呵,西行?追寻佛国?”

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充满讥诮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好一个飘然世外的得道高僧!好一个缘起缘灭!”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那你告诉朕!你给皇后用的‘仙丹’!那用绿毛熬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轰!

终极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图穷匕见!

所有的铺垫,所有的流言,最终都汇聚到了这个核心,那见不得光的“绿毛仙丹”!

李承乾的心跳几乎停止,巨大的危机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脑子疯狂运转,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咬死是仙丹?证据呢?提纯工艺不成熟,杂质多,味道怪,正好坐实了“邪术”的污名!坦白是药?怎么解释来源?怎么解释自己懂这些?怎么解释那绿毛?“妖僧”的帽子立刻扣死!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死路!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但他知道,绝不能慌!

更不能认输!

陇右要的不就是父皇对他的彻底不信任吗?

一旦失去父皇的信任,他就真的完了!

都不用再等到贞观十七年的造反重现了,现在估计就要挂了!

电光火石间,李承乾猛地挺直了脊背,脸上那份沉痛和委屈瞬间转化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锐利!

他没有直接回答“是什么”,而是迎着李世民那雷霆万钧的逼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力量,反问道:

“父皇!儿臣斗胆问一句!母后缠绵病榻多年,咳喘不止,夜不能寐,太医院束手无策之时,您可曾问过那药是什么?!”

“如今,母后病体稍安,能食能寝,您脸上有了笑容,立政殿里有了生气!您反而要问,那让母亲能安稳睡到天亮的药是什么?!”

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盯着李世民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父皇!儿臣只知道,能让母亲夜里不咳血的药,纵是从阎王殿里抢来的,那它也是仙丹! 至于它是绿毛熬的还是灵芝炼的,重要吗?!难道因为它长得丑,闻着怪,它救命的功劳,就能被几句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散布的谣言,给抹杀了吗?!”

这话,石破天惊!

没有辩解药是什么,而是直指核心,药效!

孝心!

以及那隐藏在流言之下的、针对太子的恶毒阴谋!

李世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性与孝心的反问,震得身躯微微一晃!

李承乾那悲愤交加的眼神,那句“能让母亲夜里不咳血的药就是仙丹”的呐喊,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观音婢日渐安稳的睡颜,红润起来的气色,与那些关于“邪术”、“妖僧”、“透支寿元”的污秽流言交织在一起,让他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脸上的冰寒和震怒,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剧烈的挣扎!

怀疑的坚冰,被这滚烫的孝心冲击着。

是啊,药,是什么?

重要吗?

重要的是,它让观音婢好了起来!

那些流言、那些流言背后---

李世民死死盯着李承乾,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风暴并未平息,反而更加复杂汹涌。

他沉默着,巨大的压力让整个两仪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铁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刀子在李承乾心头切割。

终于,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毁灭一切的震怒,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探究:

“好,好一个孝心可嘉!好一个‘仙丹’!”

他踱回御案后,重重坐下,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朕,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把你那‘仙丹’的来龙去脉,给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出来!从何处所得?由何法炮制?有何依据?那‘慧岸’与此到底有何关联?朕,要看到实据!要看到能让朕、能让这满朝文武、能让天下人信服的实据!”

他抬起眼,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帝王的冷酷与决断:

“若是写不出或是写的东西,不能服众---”

李世民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儿臣,遵旨!”李承乾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湿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刺骨的冰凉。

三天!

只有三天!

要么找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经得起推敲的“仙丹”来源和制造依据,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要么就是万劫不复!

他缓缓退出两仪殿,盛夏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知道,陇右的这一刀,捅得又狠又准!

而真正的生死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必须在这三天之内,从这几乎无解的绝境中,撕开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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