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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内,药香袅袅未散,却已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温润生气。

长孙皇后半倚在明黄锦缎的靠枕上,面色虽仍透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双颊已隐隐透出些微红晕,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温润与清明。

李世民坐在榻边,亲自用小银匙舀了温热的参粥,小心翼翼地喂到皇后唇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

“陛下”

长孙皇后咽下一口粥,微微侧头避开下一匙,声音虽轻却带着久违的活力,

“臣妾躺了这些时日,骨头都软了。听承乾说,前朝事务繁杂,陛下日夜操劳,也清减了不少。”

李世民放下银碗,握住皇后微凉的手,笑容带着宠溺:

“无妨。只要观音婢你安然无恙,朕再累也甘之如饴。”

“陛下待臣妾之心,臣妾岂能不知?”

长孙皇后浅浅一笑,眼波流转间,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只是,陛下乃一国之君,身系万民。臣妾每每思及陛下夙夜忧勤,便寝食难安。尤其听闻---”

她话锋微转,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忧思,

“陇右之事虽暂平,然边陲将士,常年戍边,抛家舍业,最是辛苦。陛下仁德,素来体恤下情。臣妾想着,如今国朝承平,陛下励精图治,何不再添些恩典,激励那些为国效力的好儿郎?”

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面上不动声色:

“哦?观音婢有何良策?”

长孙皇后轻轻咳嗽一声,李世民立刻紧张地替她抚背,她却摆摆手,缓了口气道:

“良策不敢当。只是臣妾养病时,听承乾那孩子念叨,说他东宫新近收拢了几个少年才俊,出身虽非显贵,然心志坚毅,文武皆具璞玉之质。承乾常言,‘雏鹰翅膀硬了,总要自己出去扑腾,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身为太子,不便直接插手军务,但私心想着,若能荐一二可造之材,到卫国公这等国之柱石帐下,哪怕只是做个打杂跑腿的学徒,耳濡目染军机韬略,受些真正的沙场摔打,于国于己,都是莫大的福分。既成全了少年人的报国之心,也显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气度。陛下以为如何?”

她话语温柔,句句不离激励将士、体恤下情、太子仁孝,却精准地将裴行俭与薛仁贵推到了台前,更巧妙地避开了太子直接染指军权的敏感。

李世民何等人物,瞬间便听懂了妻子的弦外之音。

他凝视着皇后温婉却隐含智慧的眼眸,心中了然:

这既是妻子在替儿子铺路,也是借机试探自己对东宫培养亲信的态度。

不过,皇后所言也确实在理。

李靖军中倒是个绝佳的磨刀石之地!

既能历练那两个太子看好的少年,又能置于自己心腹老将的掌控之下。

一举两得!

“观音婢此言甚善!”

李世民抚掌而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与深沉,

“卫国公治军严谨,用兵如神,确是少年人砥砺锋芒的最佳去处!此事,朕准了!回头便下旨,让那两个,嗯,东宫的少年才俊,去卫国公帐下‘打杂’吧!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便知!”

他故意用了“打杂”二字,带着帝王的调侃与掌控一切的轻松。

数日后,卫国公府邸。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隐隐的铁血气息。

李靖端坐主位,须发虽已花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怒自威。

他刚刚送走传达圣谕的内侍,手中还捻着那份措辞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旨意。

“太子举荐,陛下钦点两个东宫少年?”

李靖对面,坐着他的心腹幕僚,一位精瘦干练的中年文士,姓杜。

杜先生捻着稀疏的胡须,眉头微蹙,

“国公爷,这怕是东宫在往军中伸手了?”

李靖将圣旨随意放在案上,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神色平静无波:

“伸手?陛下让伸的罢了。太子刚刚借‘仙丹’之名,在民间和朝中积攒了不少声望。陛下此举,既是安抚,也是试探。把那两个小子放在老夫眼皮子底下,总比让他们在东宫不知天高地厚强。”

杜先生沉吟道:

“话虽如此,可这二人是何根底?太子用意何在?若是不知深浅的纨绔,丢进军营,只怕---”

“根底?”

李靖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陛下旨意里提了一句,一个闻喜裴氏旁支,名守约,一个绛州龙门薛氏子,名礼。老夫倒是听说过一点风声。裴守约,心思灵巧,尤擅筹算,在东宫管过几天旧书堆;薛礼,天生神力,憨直莽撞,在东宫看大门。”

他语气平淡,却精准地点出了两人的背景和东宫职位,显然消息极为灵通。

“看大门?管书堆?”

杜先生愕然,随即失笑,

“太子殿下这起点倒是安排得别致。”

“别致?”

李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空旷的演武场方向,眼神深邃,

“好刀,光靠锤打不够,还得沾血才能开锋。 陛下和太子,这是在给老夫送磨刀石来了。也罢,是璞玉还是顽石,且让老夫这军营里的风沙,先吹打吹打再说!”

卫国公府邸的后院,紧邻着规模宏大的军营。

此处是军中文吏处理繁杂事务的核心区域,空气中弥漫着墨汁、汗水和皮革混合的独特气味。

巨大的舆图悬挂在墙壁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描绘得精细无比。

长条案几上堆满了各种军报、文书、粮秣册簿,堆积如山。

裴行俭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低级文吏服色,被一个满脸不耐烦的老书吏随手丢在了一张堆满陈旧粮草转运记录的案几前。

“小子!眼珠子放亮点!”

老书吏敲了敲桌面,唾沫星子飞溅,

“把这些陈年烂账给老子捋清楚!哪年哪月,从哪个仓调了多少石粟米到哪个戍堡,损耗几何,结余多少,一笔一笔,给老子算清爽了!错一个数儿,仔细你的皮!”

说完,丢给他一把算筹和一个空册子,哼着小曲儿溜达走了。

裴行俭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字迹潦草模糊、甚至有些被虫蛀鼠咬过的账册,非但没有丝毫沮丧,清亮的眸子里反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嗅到了战场之外的另一种硝烟味。

他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先不急着看账,而是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边陲舆图前,指尖沿着几条主要的粮道缓缓划过,将山川地势、驿站节点、河流渡口尽数刻入脑海。

然后才回到案前,指尖翻飞,算筹在指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同演奏一首无声的乐曲,眼神专注得惊人,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演算、核对、记录。

那份沉稳与高效,让偶尔路过的其他文吏都忍不住侧目。

另一边,军营后营区。

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马粪、汗臭、尘土和劣质油脂的味道。

巨大的露天场地,堆积着小山般的粮草麻包、草料垛,还有成排的辎重车辆。

粗豪的喝骂声、沉重的喘息声、金属工具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薛仁贵被一个膀大腰圆、脸上带疤的后营校尉,像拎小鸡一样带到了场地中央。

校尉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崭新号衣、显得格格不入的壮实少年,眼神里满是审视和不屑。

“东宫来的?太子爷跟前儿看大门的?”

校尉嗓门洪亮,带着浓浓的讥诮,

“到了老子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看见没有?”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指旁边堆积如山的粮草麻包,

“今天晌午之前,把这些,全给老子搬进三号仓!码整齐咯!歪一个,老子让你今晚抱着马槽睡!”

薛仁贵看着那堆足有两人多高的麻包山,再看看自己身上崭新的号衣,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但他咬了咬牙,二话不说,猛地弯下腰,双臂一较劲,

“嘿!”

一声闷吼,一个足有二百斤重的巨大麻包被他轻松扛起,稳稳放在肩头!

那麻包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仿佛轻若无物!

疤脸校尉和周围几个正偷懒看热闹的老兵油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小子好大的力气!

薛仁贵扛着麻包,迈开大步就朝三号仓走去,脚步沉稳有力。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崭新的号衣,尘土沾满了他的脸庞,但他眼神执着,咬着牙,一个接一个地扛起沉重的麻包,来回奔跑,如同不知疲倦的巨犀。

沉重的麻包在他手中服服帖帖,码放得横平竖直,比那些老兵油子干得又快又好。

“嘶,这小子是头蛮牛托生的吧?”

一个老兵叼着草根,啧啧称奇。

“力气是真大,可惜是个憨的,被校尉当牲口使唤了---”

另一个老兵小声嘀咕。

疤脸校尉抱着胳膊,脸上的讥诮淡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这傻小子,力气是真吓人,脾气也够倔,是个当兵的好料子!

他嘴角勾起一丝狞笑,行!

有把子力气是吧?

明天开始,去铡草!

后天,去清理马厩!

大后天,去拖运辎重!

老子倒要看看,你这身蛮力,能撑多久!

几日后。

卫国公府邸内的兵棋推演室内。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精细地模拟着大唐西北边境的山川地貌,插满了代表敌我态势的各色小旗。

李靖负手立于沙盘前,目光如电,扫视着沙盘上的每一处细节。

杜先生垂手侍立在一旁。

沙盘一角,裴行俭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一处代表河流走向的蓝色细沙。

他动作极其轻柔,眼神专注,仿佛手中摆弄的不是沙土,而是真正的山川命脉。

旁边案几上,摊开着他刚刚绘制完成的一份局部地形勘误图,线条精准,标注清晰,甚至根据最新斥候回报,修正了沙盘上几处微小的误差。

而在推演室敞开的窗户外,正对着热火朝天的校场。

校场上,一队队士兵正在操练,喊杀震天。

在远离主操练场地的角落,一个魁梧的身影格外显眼。

薛仁贵赤裸着肌肉虬结、汗水淋漓的上身,正双手握着一柄巨大的铡刀,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一下又一下,将堆积如山的干草铡成细碎的草料。

每一次铡刀落下,都带着沉闷的风声和干草断裂的脆响。

他脚下堆积的碎草料,已经堆成了小山。

烈日当空,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流淌,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却浑然不觉,眼神里只有眼前的目标,动作机械而有力,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坚韧和傻劲?

李靖的目光,缓缓从沙盘前专注的裴行俭身上,移向窗外那个烈日下挥汗如雨、仿佛有使不完力气的魁梧身影。

他看了许久,眼神深邃难测。

“国公爷,太子殿下送来的这二人---”

杜先生顺着李靖的目光看去,低声道,

“裴守约心思缜密,沉得住气,于军图文书一道,确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或可独当一面。薛礼空有蛮力,性情憨直,不过胜在吃苦耐劳,心无旁骛,若加锤炼,倒也能成一把冲锋陷阵的好手。”

李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窗外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上,沉默了片刻。

他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凝重,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他最终收回目光,转向杜先生,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厚重感:

“太子殿下倒是给老夫送来了两块难得的好胚子。”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再次扫过沙盘前的裴行俭和窗外的薛仁贵,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只是这胚子是好胚子,可殿下这心思未免也太急了些?雏鹰的翅膀还没长硬实,就急着往这刀山火海里丢。是信得过老夫这块磨刀石够硬?还是想看看这刀胚子,究竟能磨出几分火气,几分锋芒?”

杜先生闻言,心头猛地一凛!

国公爷这话分明是看透了太子借军旅磨砺为名,行培养心腹、甚至可能借刀试探的深层用意!

更点出了过早将两个未经真正战火洗礼的少年丢入这权力与铁血交织的漩涡中心,所蕴含的巨大风险!

李靖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沙盘上那些象征着铁血与杀伐的旗帜,眼神幽深如寒潭。

窗外,薛仁贵铡刀落下的沉闷声响,一声声,如同敲打在无形的战鼓之上。

与此同时,远在东宫的李承乾,正听着小贵子低声汇报着裴、薛二人在卫国公府的情况。

当听到薛仁贵被丢去铡草、裴行俭埋头故纸堆时,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磨刀石?”

李承乾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眼神锐利如刀,

“卫国公说得对,是块好磨刀石。只是不知道,孤这两块胚子,最终磨出来的,是能斩断枷锁的利刃,还是被磨刀石崩碎的废铁?”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眼神中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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