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主,”周博望看着我,声音低沉,“属下以为,此事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
“哦?”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周博望指出,“乃昆此人,行事滴水不漏,出手更是阔绰。 为了演好这场戏,他那十几船货物的买卖,里外里至少砸进去了上万两白银!这绝非‘海虎’巴威那种只懂得榨取勒索的海盗所能有的气魄和手笔!”
“所以,属下斗胆猜测,”周博望一字一顿地说道,“巴威有可能是其一,但他绝不是唯一的主谋!”
“洪苦讴,那个在背后操控着伊班猎头者的魔头,很可能也只是这个阴谋的联盟之一!”
“在他们的背后,恐怕还有一股更庞大、财力更雄厚的未知势力,在暗中觊觎着我们海鹰城这块肥肉! 我们的‘新政’,在为我们带来财富的同时,也引来了真正猛虎的窥伺。”
周博望这番话,将我心中那份因为识破了乃昆阴谋而产生的些许得意,瞬间消失。
是啊!我怎么忘了!巴威,不过是盘踞在纳土纳的一方霸主。而乃昆身上那股气度,那份手笔,更像是来自一个真正的、成熟的商业帝国!
“究竟会是谁?难道是英国人或者荷兰人?不对啊,红毛鬼不需要这么迂回曲折,他们喜欢用实力说话。”就在我因为这个更加庞大的威胁而心神凝重之际,周博望提出了一个更加迫在眉睫的防御建议。
“帮主,既然敌人之心,已昭然若揭,那我们便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门户大开。”
“这段时间,我们要找个借口,以海鹰城船坞需要扩建为名,让所有外来商船,必须先停靠在外围的香山洲码头,换乘我们自己的小船,进入海鹰城的内河市集!”
我闻言,当即眼前一亮!
“好!”我忍不住竖起拇指,称赞周博望的心思细密!“如此一来,我们既能将所有潜在的的内奸挡在核心区域之外,又能避免因为突然的封港,而引起其他正常商人的恐慌和猜忌!先生此计,一举两得!实在是高!”
在定下了这防内之策后,我便开始布置那针对外敌的反间之计!
“敌人比我们想象中更强大,也更狡猾。所以,我们就更要将这场戏,演得更真一点!”
我走到南洋海图前,目光落在了那两个早已被我视作心腹要地的据点之上——米里,和尼亚。
我转过身,对陈添官吩咐道:“添官!”
“在!帮主!”
“明天一早,你立刻安排阮福, 亲自带领二十艘我们最新改装的、从伊班人手中缴获的‘班功’战船, 船上满载着火药、抬枪,以及……我们‘百炼堂’最新锻造出的五百把钢刀,再赴米里和尼亚, 告诉小霸和梁炳,加强那里的兵力防守!”
“这样一来,”我的手指,在米里和尼亚之间,重重一点,“米里和尼亚,便分别有四十艘战船,近三千名守备战士! 这个兵力,足以让任何藏在暗处的眼睛相信,我们已将防御的重心,彻底转移到了前线!”
“同时,你要告诉小霸和梁炳!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只要固守,不可主动出击! 无论萨马奈如何挑衅,都给我当缩头乌龟!死守不出!他们的任务,不是杀敌,而是拖延时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陈添官,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你告诉阮福,他此行,不必隐秘!不仅不必隐秘,更要大张声势!”
“我要他,将那二十艘战船之上的战旗,都给我挂起来!我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敲锣打鼓地出港!我要让每一艘路过的商船,每一个在海边打渔的渔民,甚至……每一个藏在我们海鹰城里、属于乃昆和他背后势力的细作,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张保仔,已经将我压箱底的精锐,都派去了前线!”
“我这海鹰城,如今就是一座兵力空虚、不堪一击的空城!”
他们三人,终于明白,我想要做什么了!
我看着周博望、陈添官和缇娜三人那因为我的分析而变得无比凝重的脸,知道,我们这个小小的核心团队,已经达成了共识。
但,要将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骗过巴威和洪苦讴这种级别的老狐狸,光有剧本,还远远不够。
我们还需要最好的演员,以及出人意料的舞台调度。
“周先生,我要你,立刻下达几道新的调令。”
周博望神情一凛,立刻拱手道:“帮主请吩咐。”
“第一,”我手指落在了尼亚石洞的位置,“把小霸从米里调走,让他去尼亚,接替梁炳,成为尼亚要塞的新任主将!”
“什么?!”陈添官和缇娜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
周博望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帮主,此举……恕属下直言,过于冒险。小霸将军勇猛有余,但智计不足。尼亚石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也考验主将的耐心和谋略。让他去……”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正因为如此,才更要让他去。”
“第二,”我的手指,移向了米里,“阮福前往米里的增援舰队,由阮舜朝和阮福二人共同接管。”
“第三,立刻传令尼亚的穆马伦和米里的达努,让他们即刻交出所有兵权,火速调回香山洲!”
“保仔哥!”缇娜再也忍不住了!她上前一步,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为什么要调走穆马伦和达努?!他们是我族最勇敢的千人长!也是我们联盟最忠诚的战士!你这是……不信任他们吗?!”
“不,我绝对信任他们。”我看着她,声音缓和了一些,却依旧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敌人更要相信。”
“对外,宣称他们在此前的战斗中冒进失策,如今受到我的内部惩罚,被剥夺兵权,押回基地思过!”
“我要让所有藏在暗处的眼睛都看到!”我的眼中,闪烁着如同刀锋般的寒光,“我张保仔,与我的南洋盟友之间,已经因为乃昆的‘情报’,而产生了巨大的、不可调和的裂痕!”
“可是……帮主,”周博望在理解了我这番苦肉计之后,脸上却露出了更深层次的忧虑,“如此一来,我们海鹰城和香山洲的地面防御力量,确实会显得无比空虚。我们调走了阮福的精锐,又‘惩罚’了马兰诺和沙猊部落的头领,万一……万一敌人声东击西,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我们这里……”
“先生不必多虑。”我看着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至于海鹰城和香山洲的防御,我已经留了后手。”
我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那片连绵不绝的、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内陆山脉。
“亚猜,在凤鸣城,已经用我们红旗帮严酷的操典,四个月来秘密地为我训练出了两千名的马兰诺和沙猊部落的山地战士!”
“他们,装备了我们最好的武器,熟悉这片雨林中的每一寸土地!他们随时可以顺着格盟纳河顺流而下,在半日之内,抵达战场!这支奇兵,足以弥补阮福带领北上增援的战士的所有空缺!”
随即,我又将目光,投向了巨鲸堡船坞方向。
“至于船只,”我冷笑道,“巨鲸堡的造船厂,洪定芳和施密特先生那边,在半个月之内,还有三艘我们最新式的‘海鹰’级重型战船可以交付!”
“连同之前一直停泊在船坞深处、早已造好却秘而不宣的那二十多艘‘海东青’霆船,也足以弥补阮福带走的船只!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乃昆说,是下个月圆之夜。”我走到一张标注着潮汐和月相的航海历前,看着上面那个被红圈标记出来的、代表着“月圆”的日子。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故意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就是想让我们在那一天,将所有的戒备提到最高。而真正的攻击,必然会提前或推后!”
“我猜,他们等不到月圆之夜!”我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甚至萨马奈对米里和尼亚的佯攻,与巴威和洪苦讴对我们本土的总攻,会同时发动!”
“所以,”我转过身,看着早已被我这番话彻底镇住的陈添官,“我们的‘盛宴’,也该准备了。”
“添官!将我们仓库里所有缴获的、老旧不堪的伊班破船,都给我拉出来!”
“里面,给我塞满火油、硫磺、和我们自己土法制作的猛火油!”
“我们要准备好几十艘的火船了!”
两日后, 天色微明。
海鹰城的码头上空,早已响起了震天的、充满了肃杀之气的战鼓声!
阮福,这位出身安南、作战勇猛而又心思缜密的首领,身披重甲,手持长刀,亲自率领着由二十艘我们最新改装的、从伊班人手中缴获的“班功”战船组成的增援舰队,在数千名弟兄和盟友的注视下,大张旗鼓地,离开了民都鲁的港湾。
这场送行,被我刻意安排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
我与周博望、缇娜、差山荷等所有联盟的核心头领,都亲临码头,为阮福和他麾下的将士们,送上了醇厚的美酒。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布,阮福此行,乃是奉我将令,前往米里和尼亚,增援早已在那里枕戈待旦的小霸和梁炳,共同抵御“屠夫”萨马奈即将到来的疯狂反扑!
那二十艘战船之上,不仅挂满了我们红旗帮的“血色巨鲸”旗,更是故意将那些缴获来的、代表着伊班部落的“骷髅弯刀”旗,倒挂在了桅杆之上!这是一种直接、赤裸裸的羞辱和挑衅!
船上,堆满了我们一箱箱黑黝黝的火药,一杆杆寒光闪闪的抬枪。
这个声势浩大、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场面,自然如插上了翅膀般,迅速地,在整个婆罗洲北岸的各个港口和情报点之间,传了开去。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刚刚才在南洋立足的、神秘而又强大的“红旗帮”,在经历了短暂的休整之后,再次将他们精锐的兵力和宝贵的物资,尽数投向了与“拿督劳勿”洪苦讴的前线战场!
他们的后方——那座富庶而又繁华的海鹰城,已然兵力空虚!
然而,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
海鹰城和香山洲,表面上,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但暗地里,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却早已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我脑海中那根弦崩得紧紧的。 每天,除了处理必要的帮务和监督新船的建造之外,我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巨鲸堡”顶层那间专门为我设立的作战室之内。
每两三日,我便要亲自接收和察看一次,由米里和尼亚前线,通过信鸽传回来的最新战报。
“禀帮主!米里平安!萨马奈……未见踪影!” “禀帮主!尼亚无事!梁炳将军已将所有防御工事加固完毕!”
战报的内容,永远是这般枯燥而又平静。但我却知道,这平静的海面之下,正酝酿着足以将我们所有人彻底吞噬的狂涛骇浪!
这天, 就在我刚刚才看完一份来自米里的、依旧是平安无事的战报,心中那份焦躁愈发浓烈之际——码头方向,却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很快,陈添官快步走了进来。
“帮主,”他朝着我,拱了拱手,语气中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穆马伦和达努……他们回来了。”
“哦?”我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回来便回来了,有何大惊小怪的?”
“可……”陈添官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他们是被人……押回来的。而且……看起来,好像……”
还不等他说完,书房之外,便已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差山荷那充满了震惊和愤怒的咆哮!
“怎么回事?!穆马伦!达努!你们两个……怎么回来了?!帮主不是让你们镇守尼亚和米里吗?!你们……你们这是……临阵脱逃?!”
我与陈添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计划成功的笑意。
我们走出书房,只见在海鹰之厅内,穆马伦和达努,这两位本该在前线镇守一方的、我们最倚重的马兰诺族和沙猊部落的千人长,此刻,却如同两个犯了重罪的囚徒般,被几名红旗帮的亲卫,“看押”在中央。
他们两人,都卸下了身上所有的甲胄和兵器,只穿着一身普通的囚衣,脸上更是写满了不甘和沮丧。
连差山荷, 这个同样对我的全盘计划不知情的首领,在看到眼前这副景象之后,都彻底震惊了!
“帮主!”他看到我出来,立刻便冲了上来,眼中充满了不解和焦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穆马伦和达努,都是我们联盟最勇敢的战士!他们……他们绝不可能……”
“差头领稍安勿躁。”我抬了抬手,示意他冷静。
随即,我走到那两位同样一脸沮丧和不忿的盟友面前。
我和缇娜,她早已得到了我的授意,此刻也闻讯赶来,俏脸上同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担忧”,一左一右,将他们两人安慰地扶起。
我看着他们,故意用一种充满了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长叹了一口气:
“唉!两位兄弟,不是我不信任你们。只是……军令如山!你们在前方,擅自质疑我的作战部署,动摇军心,我若不罚,日后……还如何统领这数万弟兄?!”
随即,我又语重心长地安慰他们:“不过,念在你们往日战功赫赫,又同为我联盟的元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从今日起,”我当着所有闻讯赶来的、各方头领的面,朗声宣布,“革去穆马伦、达努二人千人长之职!暂留我海鹰城,戴罪立功!”
“这边,”我指了指我们正在新建的船坞和炮台,“正好也需要他们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协助防务。也算是……另有任用吧。”
我这番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的表演,让在场所有不知情的弟兄和盟友们,都看得目瞪口呆,也……心服口服。
对外, 在那些早已遍布全城的“细作”们的刻意传播之下,一个充满了戏剧性的风声,迅速地传了开去——
那个刚愎自用的红旗帮帮主张保仔,因为与麾下的南洋盟友,在作战理念上发生了巨大的分歧,竟……当众罢免了两名战功赫赫的土着头领!
我们这个看似牢不可破的联盟,已经出现了第一道致命的裂痕!
而巴威和洪苦讴,在得到这个好消息之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我,拭目以待。
风雨欲来。
次月初九, 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空气中充满了潮湿而又沉闷的水汽,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闯门,神色凝重,甚至可以说是行色匆匆,连通报都忘了,便直接闯进了我的书房。
“帮主!”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凝重的脸,心中猛地一沉:“出事了?”
“是。”他点了点头,随即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用蜂蜡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小指粗细的细小纸卷,递到了我的面前。
“是……是您之前让我布在大纳土纳岛的情报线人,我们的情报人员,拼死传回来的消息!”
我心中一凛,立刻接过那卷细小的纸卷,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封口的蜂蜡,将其展开。
纸条之上,只有一行用米汤写成的、需要用火烤才能显现的细小字迹——
“初六,夜。巴威尽起麾下精锐,黑帆部,共计大小船只五十余艘,已秘密离港。航向不明。”
初六……三日前……
我的大脑,在这一刻,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疯狂地运转了起来!
那张早已被我看了无数遍的南洋海图,瞬间在我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巴威舰队的平均航速、苏禄海盗船的特点、这几日南海的季风方向、沿途可以藏匿的岛礁和暗流……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脑海中,迅速地组合、推演!
片刻之后,我缓缓地,抬起了头,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了然。
“闯门,”我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炭笔,在那片代表着我们民都鲁河口三角洲东南方向、一片充满了无数细小岛礁和暗流的、被当地渔民称为“魔鬼礁”的复杂海域,重重地,画下了一个血红色的圆圈!
“他们……不在这里。”我的炭笔,从古晋、甚至更远的地方划过。
“他们,”我的声音,冰冷而决断,“应该就蛰伏在我们民都鲁三角洲不远处!”
“这里!”
陈闯门看着我手指所点的位置,那张本还带着几分兴奋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这……这么近?!帮主!那……那我们……”
“慌什么?”我依然不动声色, 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嘲讽的冷笑,“鱼儿……已经游到了网边。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惊动它。”
“而是……等。”
我转过身,将那张情报纸条,在烛火之上,烧成了灰烬。
“这个消息很关键,但是,不要声张,。更不要……吓到来往的客人。”
“市舶司、税务司、码头所有的一切,给我正常运行,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们做好防范的准备就好。”
陈闯门对我对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是十分在意,有点诧异,但是对于军政他是外行,就不好多说什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 就在阮福率领着那支增援舰队,大张旗鼓地离开海鹰城的第三天,初十那天中午, 负责镇守外港香山洲的头领,便派来快船,向我禀报——“帮主!”码头管事神色古怪地来报,“‘永丰号’的乃昆先生……又带着三艘大船来了!”
“哦?”我故作惊喜地挑了挑眉,“乃昆先生这么快便回来了?可曾说了,所为何事?”
“这个……他倒是没说。”那管事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只是……他依然是珠光宝气的样子, 看起来比上次还要富庶几分。但是因为我们最新颁布的‘外港安检’政策,他的船队,被我们的人,拦在了香山洲的码头。”
“乃昆先生对此,似乎有点不高兴,”那管事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他说……他是我们海鹰城的伙伴,也是您的至交好友,为何要将他与其他普通商船一般对待?他……他叫我们务必来通报帮主您,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我笑了,“他当然需要一个解释。”
我缓缓地站起身,将手中那盏刚刚才喝了一半的茶放下。
“走。”我说,“我亲自去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