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捕前的最后准备会议,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虽然千斤顶的推理完美解释了犯罪手法,沈老先生的剧烈反应也极具说服力,但陈建国队长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审慎。
“逻辑上无懈可击,直觉上也八九不离十。”陈建国环视众人,“但我们要抓人,尤其是这种准备了近十年的老手,就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性,特别是对方律师会如何反击。他们会死死咬住一点:沈德昌的证词不可信。”
他点了点白板:“阿尔茨海默症、记忆混乱、前后矛盾、甚至可能被暗示污染……这些都是对方会大做文章的地方。我们必须提前理清,哪些是老人真实的记忆碎片,哪些可能是疾病导致的臆想,哪些又可能是赵永辉刻意植入的错误信息。这个过程,必须经得起法庭的拷问。”
这项工作,枯燥、繁琐,却至关重要。它要求调查者拥有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极大的耐心,仔细剥离附着在真相之上的层层迷雾。
林宸、苏晓雯、张猛,连同远程连线的省厅心理学教授,开始了对沈老先生所有证词的逐字逐句复盘和交叉验证。
第一个需要理清的矛盾点,是关于车辆的颜色。
老人最初描述是“深井里的水那种颜色……蓝不蓝,绿不绿”,后来在色卡辨认中指向了墨绿与深蓝绿之间的颜色。这与赵永辉卖车时登记的颜色以及修理店店员描述的“墨绿色”基本吻合。
但老人有一次在极度混乱中,曾脱口而出“黑乎乎的车”。
“这一句‘黑乎乎’,”心理学教授分析,“很可能源于两种可能。第一,夜间光线不足,深色车辆看起来接近黑色,这是常见的视觉误差。第二,也可能是赵永辉后期暗示的污染,试图将‘墨绿色’这个关键特征从老人记忆中模糊掉,用更常见的‘黑色’来替代。从逻辑和主要证词的一致性来看,‘墨绿色’是真实记忆的可能性远超后者。”
众人表示同意,将“墨绿色”作为可靠特征,“黑乎乎”视为误差或污染。
第二个关键点,是关于人影的跛行。
老人多次提到“瘸”、“左脚不利索”、“蹬墙时不得劲”,甚至在场景还原时说出了“瘸了一下”这个动态细节。这与修理店店员“左边腿脚似乎不太利索”的描述完全吻合。
但老人也曾有一次表示“看不清,好像挺正常”。
“注意他前后的语境,”林宸指出,“当他说‘看不清,好像挺正常’时,是在赵永辉刚刚进行过‘安抚’和暗示之后,情绪处于抗拒和混乱状态。而在情绪相对放松、由感官细节引导出的回忆中,‘跛行’的特征反复出现,且越来越具体。因此,‘跛行’是真实记忆的可能性极高。那次‘正常’的描述,更可能是受到外界干扰后的错误表述。”
第三个争议点,是关于是否看清脸。
老人始终坚持“脸看不清……黑乎乎的”,但又细节分明地指出了“右眉骨上方疤痕反光”。
“这并不矛盾。”省厅教授解释,“夜间、距离、角度等因素,导致他无法看清对方面部全貌和五官特征,这符合常识。但某个局部特征如疤痕,在特定条件下如反光,瞬间变得显着,被视觉捕捉并深刻记忆,这也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正因为整体模糊,这个瞬间的局部光亮才显得格外刺眼和恐怖,形成了更强的记忆烙印。‘看不清脸’和‘疤痕反光’这两点,可以并存,都是真实的。”
最棘手的问题,来自于老人几次提到的“狗叫”。
之前已经推测可能是故障的红绿灯提示音。但老人有一次非常肯定地说:“就是狗叫!我们楼下的阿黄!我认得它的声儿!”
调查组特意找到了动物救助站有记录,2015年时曾在附近流浪、绰号“阿黄”的一条老狗的资料,发现它早在2014年底就因为年老体衰被送往救助站,绝无可能在2015年8月还在原处吠叫。
“这是一个明显的记忆混淆。”心理学教授断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常见的症状之一,就是会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事件碎片,无意识地拼接在一起,并坚信其真实性。他很可能将2014年甚至更早之前听到的‘阿黄’的叫声,拼接到了2015年那个晚上的听觉记忆里。而那个晚上真实的异常声音源,大概率就是故障的提示音。我们需要明确区分:‘听到了异常声音’是真实的,‘那是阿黄的叫声’是疾病导致的错误拼接。”
这个过程极其考验耐心和判断力。每一个细节都需要放到更大的背景下去检验,与实物证据、环境证据、科学常识进行反复比对。
有时,还需要一点运气和灵感。
例如,老人曾提到作案者“背着个黑包,瘪瘪的”,这与能装下小型千斤顶的特征吻合。但他后来又有一次说“包鼓鼓囊囊的”。
“哪个更可能?”张猛挠头。
“注意时间顺序。”林宸梳理着记录,“‘瘪瘪的’是在情景还原和深度放松状态下描述的。而‘鼓鼓囊囊的’是在赵永辉频繁来访后的某次,老人情绪紧张时突然改口的。这极有可能是赵永辉听到老人提及背包后,进行的反向暗示,试图将‘能装作案工具’的可能性引向错误方向。因此,‘瘪瘪的’更可信。”
还有一次,老人提到作案者“穿着像电工那种蓝布衣服”。但警方秘密检查了赵永辉家近年来的垃圾,并未发现类似工装的衣物,他过往的经历也与电工无关。
“这可能是另一个记忆混淆。”苏晓雯提出看法,“我记得有一次和沈爷爷聊天,他说案发前几天,正好有电力公司的工人来小区检修线路,穿的就是蓝布工装。会不会是这个印象被错误地拼接到了案发当晚?”
这个推测得到了大家的认同。记忆的诡谲和不可靠性,在这场甄别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最重要的,也是最需要确认的,是那个核心指认——“回头一眼”以及“凉飕飕的眼神”。
这是整个案件中最主观、也最容易被攻击的部分。如何证明那不是老人的恐惧投射,而是真实的威胁?
“我们需要一个锚点。”林宸沉思道,“一个能将这个主观感受与赵永辉这个人客观联系起来的锚点。”
机会来自一次苏晓雯的日常探望。那天,赵永辉又在沈老先生家,假惺惺地帮忙收拾屋子。苏晓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最近社区要搞防诈骗宣传,提醒老人别轻信陌生人。
赵永辉立刻接话,语气听起来无比真诚:“就是就是!老哥,特别是那些没事套近乎的,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指不定琢磨啥坏水呢!可得离远点!哪像我这种几十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
他说话时,正好站在窗边,背对着窗外投来的光线。在他转身强调“知根知底”四个字时,他的脸侧向沈老先生,右眉骨上那道淡白色的疤痕,在逆光下恰好产生了一个轻微的、冷硬的反光。
一直安静坐着的沈老先生,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筛糠,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惨白,眼睛死死盯着赵永辉的眉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恐惧气音,整个人缩进沙发角落,像是要躲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别瞪我!冷!我怕!”他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完全失控。
赵永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慌和阴鸷,虽然马上又被担忧的表情覆盖:“老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你看你看,就说不能瞎想吧!”
苏晓雯立刻上前安抚老人,心脏却狂跳不止。她清楚地看到了刚才那一幕——特定的光线角度,特定的面部角度,那道疤痕的反光,以及老人瞬间被引爆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绝不是臆想!这是身体本能对恐惧的条件反射!是那个夜晚的恐怖瞬间,与“疤痕反光”这个视觉刺激形成了强烈的联结,被深深烙印在了老人的神经回路里!以至于一旦在相似的情境下重现这个视觉刺激,即使主体完全不同,也会立刻触发原始的恐惧反应!
这个反应,无法伪装,无法伪造,是记忆真实性的最有力证明!
苏晓雯迅速控制住场面,以老人需要休息为由,和略显尴尬的赵永辉一起离开了。
一出门,她立刻将情况汇报给了林宸。
“……条件反射……”林宸在电话那头深吸一口气,“这比任何语言描述都更有力。晓雯,你立了大功了。”
至此,谎言与误记的边界,终于在抽丝剥茧般的甄别和这偶然却又必然的“实验”中,变得清晰起来。
真实的记忆碎片:墨绿色车辆、跛行特征、千斤顶声响吱吱嘎嘎、压力报警器异响吱哇乱叫、疤痕反光、回头一眼带来的恐惧、瘪瘪的黑包。
疾病导致的误记:混淆了狗叫与故障提示音、混淆了不同时间的工装印象。
外界植入的谎言:试图模糊车辆颜色、夸大背包大小、否定所有关键记忆、灌输“做梦\/瞎想\/惹麻烦”的恐惧。
一条清晰、牢固、经受得住拷问的证据链,终于彻底浮出水面。
陈建国队长听完最终的汇报,目光扫过所有疲惫但眼神熠熠的队员,终于重重地一拳锤在桌上:
“申请逮捕令!立刻行动!”
收网的时刻,到了。
十年迷案,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而守护这真相的,是理性与耐心的光芒,穿透了记忆的重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