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凌晨，天色依旧墨黑，只有天际线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白，预示着黎明将至。城市的大部分区域还沉陷在睡梦之中，但对于某些人来说，一天的工作早已开始，或者，从未结束。
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偶尔敲击键盘的嗒嗒声。林宸坐在自己的工位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犯罪心理学专着，旁边放着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和逻辑推导。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两个小时了，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眼神专注，仿佛要将那些文字吸进去。
他不是不困，只是大脑习惯了在寂静里高速运转。从警校毕业正式进入刑侦支队到现在，时间不算长，但他已经用几个漂亮案子证明了自己那近乎变态的观察力和逻辑思维，同时也因为过于专注案件本身、偶尔忽略人情世故而被一些老油条私下议论。他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的世界很简单：真相，秩序，以及将一切扰乱秩序、掩盖真相的因素彻底剥离。
坐在他对面工位的是张猛，支队里的骨干侦查员，性格豪爽，实战经验丰富。此刻他正歪着头，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鼾声细微却富有节奏。旁边的空位上扔着他的作训外套。
办公室另一头，技术科的赵思妍正戴着降噪耳机，对着三块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打着代码，追踪着某个金融诈骗案的电子线索。屏幕的光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冷静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这种近乎凝滞的平静，被一阵尖锐急促的电话铃声骤然打破。
张猛猛地一惊，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迷迷糊糊地抓过座机听筒：“喂？刑侦支队张猛！”
他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但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瞬间让他清醒了，背脊挺得笔直。
“哪里？……开发区？化学实验室？……火灾？……人没了？！”他一边重复着关键信息，一边飞快地抓起桌上的笔，在便签纸上潦草地记录着，“明白了！马上到！”
啪地一声挂断电话，张猛蹭地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巨大的响声让林宸从书海中抬起头，赵思妍也摘下一只耳机，投来询问的目光。
“有活儿了！开发区那边有个私人化学实验室起了火，火刚扑灭，发现一具尸体，烧得够呛。”张猛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抓起外套穿上，“消防那边觉得火势有点怪，辖区派出所初步看了下，感觉不像是简单事故，上报到咱们这儿了。头儿电话打不通，估计在路上了，让我们先过去看看！”
林宸合上书，眼神里那点残存的学术气息瞬间褪去，变得锐利而冷静。他站起身，动作不快，却异常利落：“具体地址？”
“开发区创新产业园，b7栋，201，‘启明化学研究室’。”张猛看着便签纸念道。
“赵博士？”林宸忽然问了一句。
张猛一愣，低头看了眼便签：“对，说是实验室的主人，赵启明博士。你认识？”
“听说过。”林宸淡淡应道，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副手套，几个证物袋，一个强光手电，还有一个比普通手机略厚一点的便携式显微镜——他的“玩具”之一，“国内少有的精通有机氟化学的专家，尤其是在新型阻燃剂和高效灭火剂领域，很有建树，发表过不少论文。”
张猛咋舌：“搞灭火的专家，自己的实验室被烧了？还把自己折进去了？这有点……”
“讽刺。”林宸接上了他的话，但脸上没有任何调侃的意思，只有纯粹的探究，“走吧。”
赵思妍重新戴好耳机，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需要技术支持随时电话。”便又沉浸回她的数字世界。
林宸和张猛快步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响起他们急促的脚步声。楼下，警车已经发动，蓝红色的警灯无声地旋转着，划破凌晨的昏暗。
车子驶出市局大院，汇入尚且稀疏的车流。张猛开车，风格和他的人一样，猛而稳。林宸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霓虹灯招牌大多熄灭了，只有早班的公交车和清洁工人在忙碌。
“你觉得有问题？”张猛打破沉默。
“消防觉得火势怪，派出所觉得不像简单事故，”林宸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平稳，“那就大概率不是。”
“万一是意外呢？化学实验室，随便哪个环节出点岔子，都可能爆。”
“可能性存在。”林宸没有否认，“但赵启明是顶尖专家，他的实验室安全规程通常是最高标准。而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而且什么？”
“而且，一个研究灭火的人，对火灾的警惕性和应对能力应该远超常人。死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概率更低。”
张猛打了个寒颤：“听你这么一说，感觉更邪乎了。”
天色在他们疾驰的路上渐渐亮了起来，灰白色变成了鱼肚白，然后又染上淡淡的金边。开发区在城市边缘，高楼大厦逐渐被标准化的厂房和研发楼取代。
创新产业园b7栋是一栋灰白色的四层小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维护得不错。“启明化学研究室”在二楼。他们赶到时，楼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辆消防车还没完全撤离，消防员们正在收拾器材，脸上带着疲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难闻的气味——是浓烈的焦糊味、塑料燃烧后的刺鼻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化学试剂混合味的结合体，呛得人喉咙发紧。
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正在维持秩序，看到他们的车，立刻迎了上来。
“张哥，林哥，你们来了。”小民警显然认识他们，脸上带着恭敬和一丝紧张。
“现场什么情况？”张猛一边戴上手套，一边问。
“大概凌晨三点左右起的火，隔壁公司值夜班的人发现的报警。消防来了快一个小时才彻底扑灭。火主要集中201实验室内部。然后……然后就发现里面有人，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小民警指着二楼一个窗户。那窗户的玻璃完全碎了，墙壁被熏得漆黑，时不时还有淡淡的水汽和青烟从里面飘出来。
“身份确认了？”
“初步推断是实验室的负责人赵启明博士。他老婆说他一晚上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实验室就他钥匙最全，而且……唉，你们自己上去看吧。”小民警脸色不太好，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画面。
“有无关人员进去过吗？”林宸问，他已经拿出了手电和便携显微镜。
“没有没有，消防灭火的时候进去过人，但发现尸体后就没再让人乱动了，等你们来呢。”
林宸和张猛对视一眼，拉起警戒线，弯腰钻了进去。
楼道里弥漫的烟雾更浓，虽然火已扑灭，但那种高温炙烤过的气息依旧灼热。水从实验室的门缝里渗出来，混合着灰烬，在地面上形成一滩滩粘稠的黑色泥泞。
实验室的门是厚重的防火门，此刻敞开着，门框边缘有扭曲变形痕迹。两人在门口套上鞋套，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尽管有心理准备，里面的景象还是让见多识广的张猛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实验室内部宛如地狱。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漆黑、残破、扭曲。各种昂贵的实验仪器被烧得只剩下金属骨架，玻璃器皿碎裂一地，融化成奇形怪状的疙瘩。桌椅板凳成了焦炭，墙壁和天花板被浓烟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悬挂的灯具掉了下来，电线裸露着，像黑色的肠子。
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烬和消防灭火留下的水，混合在一起，泥泞不堪。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气味在这里浓烈到了极点，几乎令人作呕。
而在实验室中央，靠近一个大型实验台的地方，一具人形的焦炭静静地躺在地上，蜷缩着，已经根本无法辨认出任何容貌特征，只有那扭曲的姿态诉说着临死前的痛苦。
“妈的……”张猛低声骂了一句，别开视线片刻，才强迫自己转回来。
林宸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他很快稳住了呼吸，眼神像雷达一样开始扫描整个现场，刻意避开了那具触目惊心的尸体，先从周围环境开始。
消防队的负责人走了过来，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脸上带着烟尘和疲惫。
“你们是刑侦的？”他声音沙哑。
“是，辛苦你们了。”张猛点点头，“火势很猛？”
“邪门儿的猛！”消防队长抹了把脸，“这火起得特别快，而且温度极高，烧得也透。我们用了大量水才压下去。按理说，这种级别的实验室，应该有自动灭火装置，但我们没看到启动的迹象。”
林宸蹲下身，用手电光照着地面流淌的积水和水渍痕迹，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几个已经被熏得黢黑的喷头：“气体灭火系统？或者是高级的干粉系统？”
消防队长看了林宸一眼，似乎有些惊讶这个年轻人能立刻点到关键：“应该是。但这种系统通常需要触发，要么是烟雾探测器，要么是高温感应。我们检查了部分线路，似乎……被破坏了。”
“人为破坏？”张猛立刻追问。
“不好说，烧得太厉害了，很多证据都没了。需要你们的技术人员来鉴定。”消防队长摇摇头，“而且，这火燃烧的痕迹有点不自然。”
“怎么不自然？”林宸问。
“说不清楚，”消防队长皱紧眉头，似乎在想怎么描述，“就是……蔓延的路径，还有某些东西的燃烧程度，感觉不太对劲。像是……有东西助燃，而且不是普通的汽油之类的。”他指了指那些被烧得极其彻底的仪器，“这些东西，按理说不该烧成这个样子。”
高智商犯罪……林宸的脑海里立刻闪过这个念头。如果是纵火，那么这绝对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专业知识实施的犯罪。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毁灭证据——将一个人，连同他可能隐藏的秘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站起身，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避开地上的积水和明显是证物的残骸。他的手电光柱像一柄利剑，缓慢而仔细地切割着黑暗和污浊，不放过任何一寸空间。
烧毁的文件柜、熔化的电脑主机、炸裂的通风橱……他的目光一一掠过。
张猛则开始和消防队长以及派出所民警沟通，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比如第一个发现火情的人，赵博士最近有没有异常，实验室有没有什么纠纷等等。
林宸绕开中央的尸体，走向实验室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洗手池，池子是不锈钢的，虽然被熏黑，但大体完好。水池旁边放着一个小型的防爆冰箱，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落在水龙头上。水龙头是关闭状态，但在龙头口下方，不锈钢水槽的边缘，他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同于周围灰烬的亮点。
他立刻凑近，打开便携显微镜，调整焦距。
显微镜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颗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结晶颗粒，黏附在水槽边缘，如果不是角度和光线的巧合，根本不可能被发现。它没有被大火完全摧毁，也没有被水冲走。
这是什么？林宸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其取下，放入证物袋中。是某种化学试剂残留？还是……
他的思绪被张猛的喊声打断。
“林宸！过来看一下这个！”
林宸收起证物袋，走了过去。张猛正蹲在实验室门口内侧，指着防火门内侧的门锁和门框边缘。
“你看这里。”
林宸蹲下身，顺着张猛手指的方向看去。门锁是高级的电子密码锁，此刻已经被烧得变形，但依稀能看到品牌型号。而门框内侧，靠近锁舌的地方，有一小片区域的烟熏痕迹似乎比周围要浅一些，形状有点奇怪，像是一个极小的、被什么东西短暂遮挡后留下的印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像不像……”张猛比划着，“像是用什么工具，在这里短暂地停留过？”
工具？林宸眼神一凝。撬压痕迹？技术开锁？如果门是从外部被故意破坏锁具打开，然后制造火灾现场，再关上……那么这门就不是从内部反锁，所谓的“密室”也就不成立了。
但这痕迹太轻微了，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能是燃烧过程中偶然形成的。
“还有这里。”张猛又指向门边的墙壁，离地几十公分的高度，有一块墙皮剥落得特别厉害，露出了里面的墙体，颜色也和周围被熏黑的地方略有差异，似乎这里的燃烧尤其剧烈，或者被泼洒了更多助燃剂。
线索似乎开始浮现，但又模糊不清。整个现场被大火和水流破坏得太过彻底，就像有人拿着一块巨大的橡皮擦，将绝大多数痕迹都无情地擦去了。
“消失的证据……”林宸低声自语了一句。如果这是犯罪，那么对手极其狡猾和专业，深谙毁灭证据之道。
张猛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林宸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实验室中央那具焦黑的尸体。赵启明博士，这位精通灭火的专家，最终却葬身火海。是意外？是自焚？还是……一场量身定做的、利用他专业知识掩盖的谋杀？
火灾、化学、被破坏的自动灭火系统、诡异的燃烧痕迹、微小的撬压疑点、一颗奇怪的结晶……无数的碎片开始在他脑海中漂浮，试图拼凑出一个最初的轮廓。
他知道，这起案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或者一群极其冷静、聪明、且残忍的对手，他们不留下子弹和刀痕，他们只用一场大火，就想抹掉一切。
而他要做的，就是从这片被精心毁灭的废墟之中，找到那条被斩断、被隐藏、被消失的证据链的起点。
他的目光变得越发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重新投向那片绝望的灰烬。
黎明终于彻底到来，阳光从被熏黑的窗户照进来，却无法驱散实验室内的阴冷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气息。调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