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山半腰的凉亭,栏杆已经掉漆,铁牌上写着“古柳美景·福气长留”,铁锈把“福气”两个字啃掉一半。
顾晚星把摄像机架好,却没按录制。
她自己坐到机位旁边,膝盖顶着机脚,手里拿着本子。
“今天不开机。”她说,“先当你跟一个人讲,把我当垃圾桶。以后想删,咱再决定按不按那个红键。”
“我人生垃圾有点多。”我靠在木椅上,“你这桶不一定装得下。”
“装不下就分集。”她笑了一下,“你刚刚跟我说,要从祠堂那天讲起,对吧?”
我沉默几秒。
那天的画面一浮上来,我就能闻到祠堂里那股味儿——灰尘、纸灰、汗味,还有一点香火没烧透的呛人。
“你问吧。”我说。
“我只问一句。”她把本子翻到新的一页,“那时候,你多大?”
她的声音不高,风一吹,尾音被带走了一点。
我盯着她看了两秒,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在认真。
然后,我说:
“十岁。”
——
十岁那年,祠堂翻修。
对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祠堂翻修就是——暑假有地方乱跑,顺便可以光明正大偷拿供桌上的花生糖。
我妈那阵子最常说的话是:“别跟工人乱跑,去祠堂给你爷爷打打下手。”
说人话就是:
别在家里惹我,去那边惹你爷爷。
祠堂在老柳树后面,墙是那种老白墙,一碰一层灰。
供桌上罩着一块褪色的红布,边角压着一只瓷碗,那碗我从小看着,过年祭祖都要摆出来。
那天不知道是谁手欠,红布掀开一点。
阳光透进去,碗沿上那圈釉光一下子亮了。
我端着一盆洗工具的水从那里经过,余光被那点亮吸了一下。
小孩的逻辑很简单——
大人越不让看的东西,越想看。
我往那边挪了半步。
有人在梁上喊:“小崽子,小心脚下,别踩钉子。”
有人在门口抽烟:“老林,你孙子又想偷吃了吧。”
我装作没听见,猫着腰,把那块红布掀高了一点。
碗里有一层很薄的水。
不是刚倒进去那种,还带着气泡的水。
是那种,放了一阵子,却一点灰都没有的水。
我现在回头看,觉得那水有病。
正常的水在祠堂里待那么久,多少该有点灰尘漂着。
那碗里的水,干净得像刚洗完。
我端着水盆站在那儿,脑子里亮起两个念头——
一个是:这碗肯定很贵,砸了要被打死。
另一个是:那我摸一下边缘,应该没事。
我伸出手,用一个大人看了会想骂人的姿势去扣碗沿。
就在手指快要碰到的时候,背后有人喊了一嗓子:
“林宴!你干嘛呢!”
我吓得一哆嗦,手一抖,盆里的水“哗——”一下泼出去一大截。
水沿着供桌前那块青砖往前淌,我本能想去挡住,结果只来得及把手按在地上。
冰凉,顺着指缝往上爬。
那种凉,不是夏天喝冰棍的舒服,是从骨缝里往上钻的那种。
耳朵里嗡的一声,祠堂里吵吵嚷嚷全都拉远了,只剩下我心跳“咚咚咚”。
水在砖缝里绕了一小圈,乖乖淌到桌脚,再往前,碰到那只碗的底。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
碗里原本静止的那层水,冒了一圈极细的波纹。
不是被泼进去的水冲的那种,是从碗底向上推出来的。
像有人在下面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我觉得有人抬头看我。
不是人。
是整个祠堂,是一屋子的牌位和照片,一齐抬眼。
然后,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我叫你别乱动!”
爷爷的手特别重,那一下把我打回了现实。
水盆滚在地上,咣啷一声,把几个人的骂声都砸停了一瞬。
“老林,小孩子玩一玩就算了——”有人想劝他别打那么重。
“你懂啥!”
我从来没听过爷爷用这种口气跟人说话。
他没再看那只碗,伸手一把把红布重新整个盖下去,动作快得像怕什么东西从底下跑出来。
然后他拎着我,把我拖到祠堂门口,往门槛上一按。
“坐着。”他咬着牙,“谁叫你再进去一步,我把你的腿打折。”
那天之后,我第一次觉得——
祠堂不是“有瓜子可以偷”的地方,是一个大人连骂人都要压着声音的地方。
我当时以为,我就是被打一顿而已。
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一盆水淌过去,淌坏的不是一块砖,是一整个村子的格局。
系统在我眼前轻飘飘弹出一行小字:
【节点标记:10 岁 · 祠堂翻修事件】
【个人气运承载值:3% → 37%】
【村域气运活性:82% → 63%】
冷冰冰三行字,看得我牙根发酸。
“你刚刚笑了一下。”顾晚星说,“你笑啥?”
“我在想,”我盯着远处的老柳树,“要是十岁的时候有个气运余额提醒,我可能真的会少玩几把抽奖。”
——
祠堂那天之后,好运来得快得有点没礼貌。
第一个明显的,是小学联考。
说白了,就是镇上把几个小学拉一块儿考一场,方便画重点班。
以前我考试那种水平:
靠前时,老师会说“你看,你认真一点就行”;
靠后时,老师会说“你看,你不认真就这样”。
联考前一晚,我在河边跟一群熊孩子打水仗,回家看电视看到十点半,书包在角落里长蘑菇。
第二天早上,卷子发下来,有几道我真没见过的题。
那种长得像外星生物的应用题,我看两眼就开始瞎蒙。
我那时候的逻辑:
选择题不会做就选 c,填空不会就写 0。
总比空着好看。
考完我一点也不紧张,觉得最多就是被我妈骂两句,顺便没收两天电视。
结果成绩出来那天,班主任让我们排队去办公室看榜。
我站在人群最后面,压根没想挤。
前面的同学一个个回头,眼神怪怪的。
有人小声说:“林宴,你上去了。”
我以为他们在整蛊我。
挤到前面一看,榜单第二行写着:林宴 · 全镇第六。
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是——
这成绩,是不是写错了?
“你那时候会不会觉得‘嘿,我是天才’?”顾晚星问。
“那倒没有。”我耸肩,“我第一反应是:完了,又要被当‘有天赋’的。”
“有天赋不好吗?”她挑眉。
“不好。”我说,“对我们这种村里的小孩来说,被贴‘有天赋’跟被贴‘不老实’差不多,都是麻烦的开始。”
家长会那天,老师在台上说:“有的孩子天资好,只要稍微努力,就能考到很好的学校,比如——林宴。”
我妈坐在下面,脸都笑开了花,回家一路上逢人就说:“我们家宴子就是命好。”
她说“命好”的时候,我脑子里闪了一下祠堂那只碗。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突然有点想哭。
不知道为什么。
——
联考只是一个开头。
后面很多事,都像有人在我人生这条路上,隔三差五扔个“好运红包”。
镇里搞活动,抽奖送电视机。
所有班都去广场上围观,大太阳底下挤成一团。
我本来是陪同学去凑热闹,站在队尾,一边抠鼻屎一边骂太阳。
主持人说:“来来来,请一位小朋友上来帮我们抽奖。”
全场安静一秒,然后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让古柳村那个运气好的上!”
一堆手把我往前推。
我上去,乱七八糟抓了一把纸条出来,就抽中了头奖——一台 21 寸彩色电视机。
主持人惊叹:“哎呀,这小朋友真是福星。”
底下有人跟着起哄:“古柳村福星哟!”
我抱着奖品回家,电视比我人高,走一步晃三下。
那种开心是真实的,连我爸在电话那头都难得夸我一句:“不错,有出息。”
结果第二天,老吴家孩子烧到 41 度,送镇上医院,差点没转过来。
大人们嘴上说:“最近天气邪乎。”
喝茶的时候,就有人抬眼看我一眼:“你看,人家林宴多有福。”
同样是“有福”俩字,我跟老吴家那孩子的妈听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再往后,是运动会。
小学最后一次校运会,我没报名任何项目,全程打算摸鱼。
体育老师临时让我顶个 800 米,说“人头不够,去站一站。”
我平时跑两圈就喘得像狗,那天却稀里糊涂一路跟着第一梯队。
跑到最后五十米的时候,我还有余力拱了前面一个同学一下,自己冲了个第三。
领奖的时候,体育老师摸着我的头说:“你小子平时装的。”
我气喘吁吁拿着奖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是不是那碗水,顺便把肺也洗了一遍?
再往后,就是你们摄制组来试拍时采访到的那些“倒霉事”。
老马菜地绝收一整片,虫子像开趴体;
老吴家孩子高烧之后落下后遗症,反应慢了半拍;
有人盖房,水泥还没干就塌角,钱砸进去一大半。
这些事单看一件,都可以归到“运气不好”。
问题是——
它们发生的那几年,我这边一路走好运。
一边是我抓鱼、抽奖、跑步、考试样样顺;
另一边是他们种地、看病、盖房、打工样样折。
“你那时候就怀疑——这是不是一场交换?”顾晚星问。
她问得很直接。
我沉默了一下。
“刚开始没有那么清楚。”我说,“小孩只会觉得——‘我这一边太顺了’,然后心里莫名有点虚。”
“真正觉得像交换,是村口那次车祸。”
——
那条新修的村口大路,是我们村最早的“现代化象征”。
通车那天,全村出动围在路边,看第一辆大货车经过,笑得跟自己家娶媳妇似的。
那之后,谁出门去镇上,都喜欢走那条新路。
“坐大车,快。”这是当时的流行语。
车祸那天早上,我本来也准备走那条路去学校。
结果出门前为了倒一袋垃圾,被我妈拿鸡毛掸子追了一路。
“你现在考了几个分,就嫌家里脏了?”她边骂边追,“给我从后面小路绕过去,垃圾扔干净!”
我护着脑袋乱跑,心里骂她“迷信干净”。
被打得火了,我索性真从后面那条小路绕出村。
那条路弯弯曲曲,踩着露水,鞋全湿。
我记得特别清楚——
走到半山腰,有一棵树叉挡路,我因为嫌麻烦没拆。
就在那一刻,前面那边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那么重的声音。
那声音不像车撞车,像天塌了一小块。
然后是人喊,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有人在山下喊:“出车祸了——在村口——”
我站在坡上,看见那辆大货车横在那道崭新的水泥路上。
车头栽进路边沟里,一辆摩托车被压在下面,只露出半截车轮。
地上有一滩特别红的东西,被早晨的太阳照得发亮。
教我们画画的老师说过,红色要少用,太多会俗。
我那天才知道,现实里这颜色多了,会让人想吐。
被压住的是个年轻人,前几天才在小卖部门口吹牛,说外面工地工资高。
他妈趴在地上哭得快背过气,旁边有人拉她站起来,她腿都软了。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只闪过一句话:
——要是我没被我妈打,走的是那条大路,会不会躺在下面的人就是我?
然后我立刻把这个念头撕了。
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哪怕躺在下面的人是我,也救不了他。
我们俩在那个拐弯交错的概率,早在祠堂那碗水里写好了。
那天晚上,我发烧了。
烧到迷迷糊糊,梦见自己站在老柳树下。
树下站了一大堆人,黑压压一片,看不清脸。
他们都朝我伸手,就像要拉我,又像要从我身上扯点什么下来。
我吓得往后退,结果背后是祠堂,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里面那只碗放在供桌上,水面很平,平得像镜子。
我低头一看,碗里映出来的不是我,是整个古柳村——
路、屋顶、人,全缩在那一碗水里。
水面上有裂纹,一条一条,从边上往中间爬。
“什么时候开始,你不敢跟别人说这些梦?”顾晚星问。
“从来没有敢过。”我说,“小的时候说出来,大人会说是吓的,长大了说出来,别人会说——你是不是想太多。”
“所以你一直没讲,直到今天?”她确认。
“今天也不算讲。”我苦笑,“今天只是先报一个目录。”
“真正要讲细的,还在后面。”
我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棵秃得差不多的老柳树。
它看起来很像一个被吊起来晒干的伞骨架。
系统不合时宜地弹出注释:
【节点标记:10 岁 · 村口车祸事件】
【个人气运承载值:37% → 63%】
【村域气运活性:63% → 47%】
【注:该事件为后续“问题村”标签起始样本之一。】
“你刚刚又笑了。”顾晚星说。
“我在想,”我说,“如果当年有人把这些数字贴在村口的公告栏上,可能会有人把那只碗砸了。”
“砸得了吗?”她问。
我愣了一下。
“砸不砸得了是另一回事。”我说,“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所有人倒霉都散着,我一个人顺到天上去。”
风从山背后绕过来,把凉亭顶吹得咯吱响。
“十岁那年,大概就干了三件大事。”
我伸出三根手指。
“一是祠堂那盆水,二是联考和一堆莫名的好运,三是村口那次车祸。”
“从那以后,我看村口那道拐弯,就像看一道选择题。”
“你选了 A,就得有人替你选 b。”
顾晚星没接话,只是把这句记在本子上。
她合上笔:“十岁那年的部分,大概就到这?”
“差不多。”我点头,“再往后讲,就是十岁之后的连环开挂。”
“你放心,后面我会收门票的。”
她抬头看我一下,突然笑了。
“你这人有什么毛病知道吗?”她说,“你可以一边讲这么重的东西,一边还记得给自己写宣传语。”
“谁叫你要拍《好运村》。”我耸耸肩,“不给你点文案,你怎么剪我?”
凉亭外面,山路上有人往上爬,说话声窜了一点上来,又被风压下去。
我知道,今天这趟,只是把十岁那年的“总开关”按了一下。
后面还有十一岁、十二岁、初中、高中、那一堆运气好到离谱的事。
还有爷爷临终那几句话,像一把慢慢插进来的刀。
“明天?”顾晚星问。
“明天。”我说,“从爷爷开始。”
系统慢悠悠在我视野角落刷了一行字:
【欧皇史叙述进度:18%。】
【建议:下一段从“爷爷临终遗言”展开,串联‘你得还’与后续升学节点。】
我没回它,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十岁那年,那碗福水从村口淌进我一个人命里。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我才发现——
不是水淌进来,是我自己把脚伸过去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