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老师对你影响最大?”顾晚星问。
我想都没想:“杨静。”
“哪个杨静?”她皱了一下眉,“镇中那个?”
“嗯,镇中语文老师,单亲妈妈,脸上写着‘你们别做梦’那位。”
顾晚星“噗”地笑出来:“我对她印象也很深,她当年第一节课就跟全班说——”
我跟她一起开口:“你们大部分人,三年后还是会回村种地。”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同时笑了。
——
那是我刚进镇中,第一天。
教室墙皮掉了一大块,黑板边缘起毛,窗户上贴的是“珍惜时间”的红字,已经褪色。
我们这一届从各个村小考过来,
有人第一次住校,有人第一次见到镇上的小卖部、台球厅,
整个人是兴奋多过紧张。
班主任把我们点完名,
说:“下面请你们的语文老师来讲几句。”
门口传来高跟鞋敲水泥地的声音。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进来,
穿灰色衬衫,黑色长裤,头发扎得很紧,脸不算凶,也不算和气。
她先在讲台边站了几秒,看了我们一遍。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连最喜欢抖腿的那几个都不敢抖。
“我姓杨,”她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杨静,“以后三年,你们语文课大概都得听我唠叨。”
写完,转头看我们:“我先说一句丧话——”
她拿粉笔在黑板上敲了敲:“你们大部分人,三年后还是会回村种地。”
教室里“哄”地一下炸了。
后排有人小声骂:“晦气。”
前排有女生不服:“那我们考来干嘛?”
还有人举手:“老师,那你让我们努力干嘛?”
她一点都不慌,随手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
有的人努力,会考出去。
有的人努力,也考不出去。
但不努力,一定考不出去。
“我不是来给你们画饼的。”她说,“我只是想提前告诉你们——这世界很可能对你们不公平。”
“你们可以不服气,但先知道这个设定。”
那节课她讲古诗,讲着讲着忽然说:“以后谁敢在我作文里写‘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成功’,我就当场撕了。”
我当时在座位上翻白眼:
这老师怎么这么不会说人话。
——
时间跳到初三,中考前一模。
那天下午,我摸底考语文勉强考了个班里前几名,
自己都觉得运气不错——毕竟选择题一半蒙的。
杨静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一张张发下去。
发到我这儿,她没放手,抬头问:“下课来一趟办公室。”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抄袭被抓。
办公室里,桌子上堆满卷子和教案。
她把我的卷子摊开,用笔点了点最后一篇作文。
题目是《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那会儿刚看完几篇励志作文,
就顺手往上堆——
“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跳出农门”、“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哪怕出身在小山村,也要仰望星空”。
现在回想,尴尬得脚趾都能抠出一条沟。
她问:“你自己信不信这句话?”
“哪句?”我装傻。
“‘努力必有回报’啊。”她看着我,“你写了四遍。”
我愣了愣:“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信,还是差不多是不信?”她追问。
我被逼急了,只好说:“老师,不这么写分会不会低一点?”
她笑了一下,那笑不是表扬,是那种“行,你总算说真话”的笑。
“你们这些小孩,”她说,“比谁都聪明。”
“知道写什么话老师爱看,知道哪些词阅卷老师会往高档次划。”
她用笔在我作文上圈了一行:“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句话,”她说,“没问题——前提是,你要承认有些人从一开始就站在离门口近一点的地方。”
“你愿不愿意把这句改成——命运在很多人手里,你只是其中之一?”
我皱眉:“那不就很丧吗?”
“真实一点而已。”她说。
她又指了指我卷子上的分数:“这次你运气好,阅读全蒙对了两题。”
“你以后要写这句‘努力必有回报’,麻烦你先记着——你回去看看村里那些比你早起三小时、晚睡两小时的人,他们努力了,也没回报。”
“你可以说‘努力会增加一点点有回报的概率’。这叫诚实。”
我那时候只觉得被批得有点无地自容。
心想:你就不能夸夸我写得感人吗?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在后面补了一句:
“还有啊,林宴——”
我回头。
“你这孩子运气很好。”她说,“你以后,少给别人灌这种‘努力就会怎样’的鸡汤。”
“对他们不公平。”
那句“对他们不公平”,过了很多年才扎进来。
那会儿我只觉得:
哎,这老师哪儿都能看出我在偷懒。
——
顾晚星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你那篇作文,要是现在放在网上,评论区估计全是‘内容积极向上’。”
“所以说得越正能量,人越容易糊弄过去。”我叹气。
“那她后来呢?”顾晚星问,“不是一直在镇中吗?”
“后来离婚,带着孩子在镇里租房。”我说,“我们那会儿都知道,她家晚上经常断电,她第二天还得照样上课。”
“再后来,过了几年,我上大学了,听说她调到县里做什么老师培训、留守儿童项目。”
“嘴巴还是毒,事情比以前干得多。”
——
大学毕业后,有一年,我被母校叫回去做“优秀校友分享会”。
名头起得挺好听。
实质就是——找几个混得不算太差的,回来给一群还在教室里挠头的孩子打鸡血。
镇中和县一中搞联动,安排我回镇中那间旧教室讲一场。
我那段时间刚好升职一次,工资涨了一点,
正处于那种“好像也能代表一点什么”的错觉阶段。
我花了一晚上做 ppt。
第一页就是:
“只要你肯努力,命运一定会给你一条路。”
后面一堆图:
从古柳村到县城,到市区,到公司高楼,
配文都是“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不负青春”。
我拿着 U 盘去学校,心里还挺自信:
——这套东西在外面讲,领导听了都点头。
结果刚到办公室,还没轮到我上场,
就被人从后面喊了一声:“林宴?”
我回头。
杨静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摞教案,头发还是扎得很紧。
她看我的 U 盘,又看我一眼。
“回来啦?”她语气平淡。
“嗯。”我笑,“杨老师。”
她把教案往桌上一放:“你来讲啥?”
“就……看看学弟学妹。”我把 ppt 打开给她看,“讲讲努力怎么改变命运。”
她低头看了几页,没表情。
翻到有一页写着大大的: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哦了一声,“你这几年涨工资了吧。”
“还行。”我挠挠头。
“你是靠努力?”她问。
“努力 + 一点运气。”我老实。
“那你在台上是不是打算只讲前半句?”她抬眼看我。
我愣了一下:“这个……孩子们听不懂太复杂的。”
“你倒挺为他们着想。”她说。
她把 ppt 关掉,把 U 盘还给我:“你爱讲啥讲啥。”
我心里一松,以为她放过我了。
结果她补刀:“但你记得——你讲的每一句话,将来可能都会变成他们骂自己的证据。”
“什么意思?”
“一个孩子二十五岁还在镇里干活,晚上拖着累死的身子刷到你这个视频。”
她慢吞吞地说,“画面里你穿着衬衫在讲台上说:‘只要努力就可以走出去’。”
“你知道他会怎么想吗?”
我沉默。
“‘原来是我不够努力。’”她替那个看视频的人说完。
“可他可能已经比你当年更努力了,只是命差一点,起点差一点,身上背的东西多一点。”
她把话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你愿不愿意承担这个?”
办公室里一时很安静,只剩下水壶“咕咕”响。
“那我讲什么?”我问。
“你想讲励志可以,”她说,“但先讲实话。”
“实话?”
“比如——努力不一定有回报,但不努力一定更惨。”她说,“再比如——有的人走出去,有的人留在这儿,都不丢人。”
“你可以讲你怎么努力,也讲你怎么运气好。”
“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不是因为‘不努力’才被困在这里。”
她顿了顿,看着我:“你别再做你当年作文里那个孩子。”
“那个写着‘努力必有回报’的孩子?”
“对。”她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不是了,就不要再拿那句骗下一拨人。”
我嗓子有点紧。
“那你上次不是叫我少讲鸡汤吗?”我笑,“现在又让我上讲台。”
“我让你少讲假鸡汤,”她纠正,“真话还是要有人讲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办公室改作业。
学生的作文全是“我要走出大山”“我要当科学家”“我要在城里买房带爸妈过去住”。
她一篇一篇看,边看边摇头。
“你打算怎么讲?”她问。
我把 ppt 全删了,只在白底黑字写了四句:
我运气很好。
我努力过。
我也心虚过。
你们不必和我一样。
第二天,我站在讲台上,底下坐着一屋子初中生,
那眼神我太熟悉了——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坐在他们那个位置。
我照着那四句说完,
又讲了自己几次蒙选择题、被系统(我没说系统)推上去的事情。
讲到中考那次,我说:“我不是比你们聪明,是比你们运气好一点。”
底下有学生很不服气:“你这是凡尔赛!”
我笑:“你可以这么理解。”
“但我讲出来,总比装成一个全靠努力上来的榜样好一点。”
讲完,下课铃响。
孩子们一哄而散,有人觉得我讲得一般,有人觉得我讲得有点怪。
只有几个孩子留在后排,磨磨蹭蹭。
有个男生慢慢走到讲台前,小声说:“那如果我真的就只能留在这里呢?”
“那你就留在这里。”我说,“你留在这里,也可以活得不那么丢脸。”
他愣了一下:“可是——”
“你可以努力让这里过得好一点。”我说,“比如,别欠一屁股债,别打老婆,别成天在棋牌室骂人。”
“这也是一种不一样。”
他点了点头,跑走了。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
但那一刻,至少没有把他往“是你不够努力”那条死路上推。
讲完回到办公室,杨静已经在收东西。
“怎么样?”她问。
“还行吧。”我说,“至少没讲‘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她给我泡了一杯茶,递过来:“那你以后记住。”
“啥?”
“别教小孩说空话。”
“你自己心里都不信的那套,就别往外讲。”
她那句“你自己都不信”戳得我心口一疼。
因为我很清楚——
从十岁那年以后,我的人生就已经装不进“努力就行”的简单公式里了。
——
“现在的她呢?”顾晚星问。
“现在啊……”我把茶杯在手里转了转,“听说是去县里做什么‘留守儿童项目’。”
“培训乡镇老师,搞教研,写材料,帮人申请课题。”
“有没有被体制磨平?”她问。
“磨了一点。”我说,“以前她在我们班敢当面说‘大部分人会回村种地’,现在开大会可能要说‘要因地制宜发展本地优势’。”
“不过私底下估计还是那张嘴。”
顾晚星在本子上写:【杨静:拆鸡汤女老师 → 留守儿童项目教研】
“这个人,”她抬头看我,“我要单独拍一集。”
“你很喜欢她这种?”我问。
“她是唯一一个,在你十几岁的时候就指出‘你运气好’的人。”顾晚星说,“而不是只夸你努力。”
“而且她骂鸡汤骂得那么狠,现在自己跑去做教育项目,这里面的反差感很好拍。”
她合上本子:“以后我进县里,可以先找她聊聊。”
山风再吹过来,叶子沙沙响。
系统像个冷血的策划人一样弹出一行字:
【新支线解锁:教育线——杨静】
【描述:此角色可为古柳村提供“非鸡汤版本”的教育帮扶方案。】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忽然有一点奇怪的安心感——
如果有她在,至少我以后不必一个人去给村里小孩拆鸡汤。
我捏了捏手里的纸杯,低声说了一句:“杨老师要是来了,估计第一句还是那句。”
“哪句?”顾晚星问。
“——你们大部分人,以后还是会留在这里。”我说。
“但这次,”我补了一句,“我可以站在她旁边说:‘留在这里也不丢人。’”
顾晚星“嗯”了一声,眼里闪了一下光。
“那这一集,”她说,“暂时叫——《别教孩子说空话》?”
“挺好。”我点头。
她把那七个字记在本子顶部,重重划了一道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