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青石板路被马蹄叩得咚咚响。
顾昭翻身下马时，暮色正漫过宫墙，将玄色披风染成暗紫。
他仰头望了眼城楼上的朱雀旗——这面本该猎猎作响的战旗，此刻却软塌塌垂着，像被抽干了精气神。
陛下，宇文珠关在暗牢最深处，镇魂阵压着她的魂魄。影蝶关在偏殿，门窗都加了三重锁。赵无极跟着下马，腰间的环首刀在暮色里泛冷光。
他喉结动了动，又补了句，属下亲自检查过，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顾昭嗯了声，目光扫过跟在身后的阴兵——它们正化作黑雾往他指尖钻，最后隐入袖口的镇魂纹里。
暗卫们提着灯笼从两侧跑来，灯笼上的字被风吹得摇晃，投下一片斑驳的光。
先审影蝶。顾昭甩了甩披风，往偏殿走。
他能听见自己靴底碾过青砖的声音，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像在丈量什么。
偏殿的门一声被推开。
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影蝶瘫在草席上，披头散发的模样倒比马车上清醒时更像只困兽。
她抬眼看见顾昭，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沙砾摩擦的刺响：顾将军这趟北周，收获不小啊？阴兵、铁骑，连玄甲卫的主将都成了刀下鬼。
顾昭搬了张木凳坐下，手肘支在膝头，指尖轻叩大腿——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北周朝堂现在是谁在掌权？宇文邕的病到底多重？他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
影蝶歪头，腕上的铁链哗啦作响：你以为你能掌控一切？她忽然凑近，眼底闪着妖异的光，可知道你身边的人，也有秘密？
顾昭的指节微微收紧。
他注意到影蝶项间的银链——和宇文珠的项坠很像，黑纹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像条活物在啃噬血肉。你是说沈青竹？他故意把名字咬得清晰，看着影蝶的瞳孔骤然收缩。
聪明人。影蝶靠回草席，嘴角扯出个讥讽的弧度，她爹当年战死的真相......
够了。顾昭霍然起身。
判官笔在掌心发烫，他捏得指节发白。
有那么一瞬，他真想用判官笔在影蝶心口画个字，但最终只是转身对守在门口的暗卫道：加派十个人守着，她若敢咬舌，砍了她的下巴。
暗卫领命的声音还在殿内回响，顾昭已大步走了出去。
晚风卷着他的披风，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横在地上的剑。
子时三刻，书房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顾昭正对着地图发呆——北周的防线在图上被红笔圈了七八个圈，每个圈旁都标着阴兵夜袭火油断粮的小字。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猫爪踏过青瓦。
他抬头时，沈青竹正站在门口。
月光从她背后漫进来，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砖上，发间的玉簪闪着幽光。
她穿了件月白襦裙，不是平日的暗卫劲装，倒像......像特意换过的。
你回来了。她声音很轻，尾音却在发颤。
顾昭看见她攥着袖口的手，指节泛白，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没冲过来。
嗯，你还在等我。顾昭放下笔，起身时带翻了茶盏。
茶水泼在地图上，将北周的疆域晕开一片模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从战场到皇宫，他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此刻望着沈青竹泛红的眼尾，那些压在心底的后怕突然涌了上来。
沈青竹往前走了一步，离他不过三步远。
她身上带着剑穗的檀香，是顾昭熟悉的味道。你在北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她咬着唇，目光扫过他披风上未洗净的血渍，我听暗卫说，你被玄甲卫围在山谷里三天三夜......
顾昭伸手，想碰她的脸，又在半空顿住。
他想起在北周的那三天，阴兵几乎耗尽，判官笔的功德纹淡得像要消失。
他望着沈青竹眼底的担忧，突然觉得那些刀光剑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人还在，还肯为他担惊受怕。
有些事，等我理清再说。他声音哑得厉害。
沈青竹忽然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只剩半尺距离。
她仰起头，眼里有泪光在闪：顾昭，如果你心里有人了，就别再让我等。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咬得极重，我等了你三年，从你还是个猎户，到现在......
顾昭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年前在山洞里激活镇魂殿时，是沈青竹举着火把找到他，骂他不要命的蠢货；想起去年冬夜他发高热，是沈青竹守了他整宿，用冷帕子给他擦脸；想起刚才在偏殿，影蝶提到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青竹——不是怀疑，而是害怕失去。
我心里的人......一直都在。他说，伸手将沈青竹揽进怀里。
她的发顶蹭着他下巴，带着点刺痛的痒。
他听见她抽噎的声音，像小猫在呜咽，这一世，我不会再错过任何人。
夜风突然灌进来，吹得烛火左右摇晃。
沈青竹在他怀里僵了一瞬，然后反手攥紧他的衣襟。
过了很久，她才闷闷道：别让我等太久。说完便挣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月光照在她后颈，能看见细汗在皮肤上闪着光。
顾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这才低头看向掌心的判官笔。
笔杆上的功德纹泛着暖光，像在回应他刚才的誓言。
他摸出腰间的火折子，将地图上被茶水晕开的部分点燃——火光里，北周的疆域渐渐蜷成灰，该去西京了。他轻声道，声音被火苗吞噬。
与此同时，暗牢最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影蝶趴在牢门上，透过铁栏望着远处顾昭书房的灯火。
她舔了舔嘴角，黑纹在项间游动得更欢了。秘密？她低笑，等顾昭进了西京，有的是他哭的时候。
宫墙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
顾昭将判官笔别回腰间，转身从暗柜里取出一套夜行衣——玄色，没有任何纹饰。
他摸了摸袖口的镇魂纹，推开窗户时，月光正落在他眉骨上，将那抹冷硬的轮廓，镀得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