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昭的马蹄已踏碎赤水原的荒草。
停下。他突然勒住缰绳,玄铁剑鞘在马颈上轻磕。
身后三千步卒应声驻脚,甲胄相碰的脆响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沈青竹打马赶到他左侧,沾着血渍的袖角还未干透: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昨夜谷中厮杀的余温,剑眉微挑,却在瞥见顾昭微沉的脸色时顿了顿。
顾昭没答话。
他的指尖轻轻按在眉心——识海中的阴司镇魂殿正传来灼烧般的刺痛,殿门缝隙里渗出缕缕黑雾,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往北方钻。
风掠过他的鬓角,带着股腐锈味,那是怨气凝实到极点才会有的腥气。
看地面。他突然俯身,马鞭尖挑起一撮土。
暗红色的土粒簌簌落下,在晨雾里泛着诡异的紫。
秦雨桐的铁骑从后方疾驰而来,她的银甲在阴云中泛着冷光:顾先生,前锋探到了!这位北周女将甩下披风,露出腰间镶嵌狼首的短刀,前面有片枯树林,林子里全是石桩子,桩子上刻满鬼画符——她突然噤声,顺着顾昭的目光看向远处。
那哪是枯树林?
晨光穿透云层的刹那,整片赤水原的轮廓在众人眼前展开。
本该是平坦的荒原上,凸起无数黑黢黢的石桩,每根石桩都有成人腰粗,桩身密密麻麻刻着北魏文字的咒文。
桩子之间缠着碗口粗的铁链,链上挂着锈迹斑斑的断剑、残甲,甚至还有风干的指骨。
更骇人的是石桩顶端——每个桩头都嵌着颗焦黑的头骨,空洞的眼窝里渗出幽蓝鬼火,随着风势连成一片,在荒原上织成张巨大的鬼网。
万魂祭坛。顾昭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拓跋宏用十万魏军骸骨镇阵,借龙脉地气养了二十年怨气。他的拇指摩挲着腰间判官笔的笔杆,笔身突然发烫,在掌心烙出红印,白月说的,根本不是复活他自己——他要借这十万亡魂重塑北魏龙脉!
龙脉?李断鸿驱马挤到近前,这位边境守将的铠甲上还留着箭痕,顾先生是说,他想靠怨气强行续上已经断了的王气?
不止。月婵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素白道袍外罩着件青麻披风,发间的星纹木簪泛着微光。
她仰起脸,指尖在胸前结了个法印,星轨余光明明指向这里,是因为拓跋宏在借亡魂之力篡改星象。
若让他成了...她的睫毛颤了颤,没再说下去。
顾昭突然翻身下马。
他的靴底刚触到地面,脚下的泥土就像活了般翻涌,几缕黑雾顺着裤管钻进来,在腿上凝成青紫色的瘀斑。布阵!他反手抽出玄铁剑插在地上,雨桐带铁骑绕到祭坛东侧,等我信号就冲阵;青竹带暗卫守西侧,别让任何亡魂冲出去;断鸿带弩手在土坡上列雁行阵,专射石桩上的头骨——
顾昭!沈青竹突然拽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掌还残留着昨夜白月溅血的温度,你要做什么?
顾昭转头看她。
晨光里,她脸上的血渍已经擦净,却在左颊留下道淡红的擦痕,像朵开败的桃花。我要进祭坛中心。他说,那里有拓跋宏的残魂,还有...十万魏军的主魂。
沈青竹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望着他眼底跳动的金芒——那是阴司镇魂殿启动的征兆,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我跟你去。
不行。顾昭抽回手,祭坛中心的怨气能蚀骨,你金丹境的修为撑不过半柱香。他解下腰间的平安扣塞进她手里,那是前日她硬塞给他的,等我信号,看到镇魂灯亮起,就带暗卫砍断所有铁链。
沈青竹盯着掌心里温热的玉扣,突然冷笑:顾昭,你当我是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她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鞘在顾昭肩头重重一磕,半柱香,我数着。
顾昭没再说话。
他转身走向祭坛时,能听见身后的动静:秦雨桐的铁骑发出低沉的嘶鸣,李断鸿在吼着弩上弦,月婵的道袍被风卷起,露出脚边画了一半的星轨图。
而沈青竹的目光像根烧红的针,正扎在他后颈上。
祭坛中心比想象中更冷。
顾昭每走一步,地面就裂开道细缝,黑雾从缝里钻出来,在他身周凝成半透明的人影——那是魏军亡魂,甲胄残破,脸上带着战死时的狰狞。
他刚要动判官笔,识海里突然炸响黑影的声音:别杀它们!这些亡魂被咒术困着,强行驱散会反噬!
那怎么办?顾昭咬着牙,任由亡魂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抓出血痕。
那些伤口刚冒血就被黑雾腐蚀,疼得他额头青筋直跳。
用镇魂阵!黑影的声音带着急切,用你的血引阵,这些亡魂会自己往阵里钻!
顾昭猛然咬破舌尖。
腥甜的血沫喷在地上,地面的黑雾突然像被磁铁吸引般聚拢,在他脚边画出个泛着金光的圆阵。
阵纹刚成型,那些魏军亡魂就发出尖锐的惨嚎,争先恐后往阵里钻。
它们的身形在阵中逐渐变淡,原本暴戾的眼神里竟透出几分解脱。
这是...?顾昭愣住。
镇魂阵本就是渡魂用的。黑影的声音缓和下来,你前世做判官时,最擅长的就是用功德渡这些有执念的亡魂。
顾昭的心脏猛跳。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谷中,拓跋宏残魂消散前眼里那丝他说不上来的情绪——或许不是不甘,而是解脱?
顾昭!小心!
沈青竹的尖叫混着剑鸣刺破黑雾。
顾昭抬头的瞬间,只见祭坛中央的石桩突然炸开!
无数碎石头像暴雨般砸下来,而在石桩原本的位置,悬浮着团紫黑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见张人脸——是拓跋宏!
晚了!拓跋宏的声音像刮过铁桶的指甲,十万亡魂的怨气,足够我重塑龙脉!顾昭,你以为你赢了?等我借龙脉重聚肉身——
住口!顾昭握紧判官笔。
笔身的金光突然大盛,在他身后映出道模糊的虚影:皂靴、玄袍、腰间挂着生死簿,正是阴司判官的打扮。
判官真身!黑影的声音里带着狂喜,宿主,你终于引动了前世的力量!
拓跋宏的雾气突然剧烈颤抖。
他的脸在雾气里扭曲成恶鬼模样:不可能!你不过是个刚觉醒的宿主,怎么可能——
因为他们想安息。顾昭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像是有另个声音混在他的声音里。
他举起判官笔,笔尖对着拓跋宏,这些魏军亡魂被困在赤水原二十年,早就厌倦了被你利用。你看——
顾昭侧过身。
不知何时,所有魏军亡魂都围在镇魂阵外,安静地望着他。
它们的眼神不再暴戾,反而带着几分期待,像是在等什么。
你输了。顾昭说,你以为怨气能帮你,可怨气的根源,是这些亡魂想回家的执念。他手腕轻转,判官笔在虚空中划出金芒,拓跋宏,命途已绝,魂归地府!
最后个字落下的瞬间,天际闪过道刺目金光。
拓跋宏的雾气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被道金色锁链缠住,拖向云端。
而那些魏军亡魂则陆续飘进镇魂阵,化作点点星光,融入顾昭识海的阴司镇魂殿里。
星轨归正了!月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顾昭抬头,只见阴云散去,原本偏移的星轨正缓缓回到原位,北斗七星的光辉重新洒在赤水原上。
宿主。黑影的声音里带着欣慰,你已真正掌控判官真身。
顾昭长出口气。
他转身时,沈青竹正从黑雾里冲过来,软剑还滴着血。
她的发带散了,几缕青丝粘在汗湿的额角,见他看过来,耳尖又红了:你...没事吧?
没事。顾昭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
顾先生!秦雨桐的声音从东侧传来,那些石桩上的头骨全碎了!
李断鸿跟着跑过来,脸上沾着草屑:属下刚检查过,铁链上的咒文全被冲散了!顾先生,这赤水原...总算干净了。
月婵捧着星盘走过来,星盘里的星砂正缓缓流动:星轨虽稳,但仍有动荡之兆。顾先生,乱世...未尽。
顾昭望向远处。
晨雾已经散尽,赤水原的荒草在风里起伏,像片绿色的海。
他摸了摸腰间的判官笔,笔身还残留着刚才的温热。
乱世未平,我阴司镇魂殿,亦不能止步于此。他说。
沈青竹突然轻声道:顾昭,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顾昭转头看她。
晨光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微微一笑,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既然地府让我重掌判官权柄,那我便以阴帝之名...平定这乱世。
风突然大了起来。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秦雨桐的铁骑在收整阵型。
沈青竹望着他身后若隐若现的判官虚影,突然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掌还带着剑刃的凉意,却让顾昭的心暖得发疼。
那...她咬了咬嘴唇,我跟你一起。
顾昭握紧她的手。
远处,李断鸿在喊着清理战场,月婵在摆弄星盘,秦雨桐的铁骑已经开始移动。
而在他的识海里,阴司镇魂殿的殿门缓缓打开,殿内的阴时室里,十万星光正静静流转——那是魏军亡魂的功德。
但至少,此刻的风里,已经没有了怨气的腐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