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在幽砚时而蹙眉苦思、时而提笔涂抹的学诗过程中,悄然流逝。谢珩倒也耐心,又抽空指点她些“借景抒情”、“虚实相生”的浅近法门,奈何幽砚于此道天赋实在寻常,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临到诗会前日,仍是心中忐忑,如履薄冰。
这日,天光澄澈,忘川河畔的灵雾也似乎比往日稀薄了几分,露出其后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景致——正是白居易与元稹新辟的“流觞苑”。苑内引忘川支流,蜿蜒成曲水,两岸植着奇花异草,灵木掩映间,设着若干蒲团与矮几,几上已摆放好清茗、时令灵果以及文房四宝。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茶香与草木芬芳,尚未开席,已是一派雅致闲适的氛围。
谢珩与幽砚准时抵达时,苑内已到了不少人。
但见一身着月白长衫的俊雅文士正与一位青衫磊落的青年交谈,正是主人白居易与其挚友元稹。白乐天面容温润,笑意和煦,正抬手引导着来客;元微之则眉目清朗,眼神中带着几分诗人特有的敏锐与热情。
不远处,一袭白衣,丰神俊逸的李白正自斟自饮,他未着冠,墨发随意披散,手持一个朱红酒葫芦,身旁已放了两三个空置的玉壶,见到谢珩,遥遥举壶示意,笑容洒脱不羁。而另一边,杜甫则安静地坐在水畔,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地望着流淌的曲水,似在酝酿着什么。他见到谢珩,微微颔首致意,态度温文。
欧阳修与苏轼正并肩而立,观赏着一株形态奇特的灵植。欧阳永叔身着儒雅深衣,气质谦和,抚须微笑;苏子瞻则是一身淡青色常服,面容俊朗,眉宇间尽是豁达乐观之色,正指着那灵植与欧阳修说着什么,引得对方连连点头。
王安石与司马光倒是分坐两处。王介甫面容确如前世般带着些风霜痕迹,肤色微黢,此刻正襟危坐,眉头微锁,似在思考着什么严肃的问题,面前摊着一卷书。司马光则坐在稍远的柳树下,姿态谦逊有礼,慢悠悠地品着茶,目光偶尔扫过场中诸人,带着史家特有的观察力。
最引人注目的倒是李清照,她并未像其他文人那般安静等待,而是与曹雪芹凑在一处矮几旁。易安居士作少女打扮,明眸皓齿,神采飞扬,竟是在与那位喜好清静、气质略显忧郁的曹沾(雪芹)玩着投壶!她手法娴熟,箭矢每每精准投入壶中,发出清脆响声,引得她拍手轻笑,而曹雪芹虽只是偶尔投上一两支,眉宇间却也难得地带着一丝轻松。
“谢使君,幽砚仙吏,欢迎欢迎!”白居易见二人到来,笑着迎上,“快请入座。”
元稹也拱手为礼,目光在幽砚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善意的笑意:“久闻仙吏活泼,今日诗会,不必拘束。”
幽砚连忙回礼,小脸微红,偷偷瞄了一眼那些或豪放、或沉静、或儒雅的身影,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众人寒暄落座。白居易作为东道,率先举杯,朗声道:“今日蒙诸位道友赏光,聚于我这流觞苑,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唯有清茶一盏,曲水一泓,愿与诸君品茗论道,诗酒唱和,实乃忘川一大乐事!请共饮此杯!”
众人皆举杯相应,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品过一轮香茗,元稹笑道:“枯坐无趣,不若行个酒令,或是以这曲水流觞为引,如何?”
李白率先附和:“妙极!有酒有诗,方是快事!这流觞之戏,最合我意!”他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显然觉得杯中茶远不如壶中酒酣畅。
所谓流觞,便是将盛了酒的酒杯置于托盘之上,使其顺流而下,停在谁面前,谁便需取杯饮酒,并即兴赋诗一首。
规则既定,便有侍立的童子将注满碧色灵露的羽觞放入上游曲水。羽觞顺着蜿蜒水流缓缓漂下,众人的目光也随之移动。水速不急,羽觞晃晃悠悠,首先竟停在了欧阳修面前。
欧阳修微微一笑,从容取杯饮尽,略一沉吟,便吟道:“忘川流水自涓涓,灵苑群贤聚似仙。莫道前尘皆幻影,此心长寄白云边。” 诗句平实流畅,意蕴超脱,贴合忘川意境,顿时引来一片称赞。
“永叔兄此诗,平和冲淡,有欧阳文忠公之风。”苏轼抚掌笑道。
羽觞再次放入水中,此番漂移片刻,停在了司马光面前。司马光饮罢灵露,沉吟稍久,方缓声道:“逝水如斯感岁华,青编漫卷忆千家。兴亡千古寻常事,且看忘川陌上花。” 诗带史家沧桑,却又透着一丝释然。
接下来,羽觞依次停在苏轼、王安石等人面前。苏子瞻出口成章,一首“灵芽玉露润枯肠,笑看浮云过眼忙。若问此身何所似,忘川河畔一痴郎。” 豁达幽默,尽显本性。王安石则诗风峻切:“泾渭分明自古然,何须曲意求周全。但得心存浩然气,不惧人间道路偏。” 隐隐仍有其执拗风骨。
幽砚看得心惊胆战,既怕羽觞停在自己面前,又暗暗记诵着各位名士的诗句,只觉得首首都好,自己那点水平简直拿不出手。她偷偷看向身旁的谢珩,见他只是静静品茶,神色淡然,仿佛眼前热闹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眼底。
这时,羽觞晃晃悠悠,竟真的朝着幽砚的方向漂来!她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小脸煞白,眼睁睁看着那羽觞在她面前的岸边轻轻一磕,停了下来。
全场目光霎时聚焦在她身上。
幽砚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看着那杯碧莹莹的灵露,如同看着一杯毒药。她求助似的看向谢珩,却见使君只是唇角微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并未开口。
“幽砚仙吏,请。”白居易温和地催促道。
幽砚硬着头皮,端起羽觞,学着众人的样子一饮而尽。灵露清甜,她却只觉得满口苦涩。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平仄、对仗、意境,全忘光了。她涨红了脸,憋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念道:
“那个……灵草……药圃香,
使君教我……写诗忙。
就是……就是写得不太好,
希望大家……别见笑。”
诗句出口,稚嫩朴实,近乎打油,全无格律可言。场中静了一瞬。
幽砚羞愧得几乎要钻到地底下去。
然而,预想中的哄笑并未到来。反而是李白率先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好!赤子之心,质朴无华!比那些无病呻吟的矫饰之作,强上许多!”
杜甫也温和开口:“真诚最是可贵。仙吏初学,能勇于开口,已属难得。”
苏轼更是笑道:“‘使君教我写诗忙’,此句甚是有趣,情景宛在眼前。幽砚仙吏,不必妄自菲薄。”
就连一向严肃的王安石,嘴角也似乎抽动了一下,微微颔首。
白居易笑道:“不错,诗贵情真。仙吏此诗,虽不拘常格,却是一片天真烂漫,正合忘川逍遥之意。”
幽砚没想到自己这拙劣之作竟得了大家如此宽容的鼓励,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但心中那股巨大的压力却骤然一松。
谢珩此时方才淡淡开口,对众人道:“小仙吏学诗日浅,让诸位见笑了。”
“何笑之有?”元稹接口,“使君门下,赤子之心,正是难得。”
经此一事,场中气氛愈发融洽。羽觞继续流转,停至李清照面前。易安居士爽快饮尽,眼眸流转,略一思索,便吟出一首活泼明快的《如梦令》小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忘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芙蕖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虽是回忆少女时光,但那份豪兴与不羁,与她此时形象完美契合,赢得满堂彩。
曹雪芹被罚时,只饮了酒,淡淡道:“雪芹拙于诗词,仅以满纸荒唐言,酬谢诸位雅意。” 众人知他性情,亦不勉强,反而对其“满纸荒唐言”之语会心一笑。
最后,羽觞竟停在了李白面前。他早已等候多时,大笑着连饮三杯,随即起身,白衣无风自动,抽出腰间宝剑,朗声道:“有酒无剑,岂是李太白?今日便以剑舞佐诗,助诸位雅兴!”
但见他剑光如匹练,身形矫若游龙,剑器破空之声与吟诗之声相和:“君不见忘川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此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正是其传世名篇《将进酒》!剑势奔放豪迈,诗情慷慨激昂,将整个诗会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众人皆为之神夺,连谢珩眼中也露出了欣赏之色。
剑收诗住,李白气息微喘,面泛红光,举壶再饮,赢得一片轰然叫好之声。
流觞之戏毕,众人又自由唱和一番,或联句,或品评诗文,言笑晏晏。欧阳修与苏轼探讨着文章之道,王安石与司马光竟也心平气和地聊起了古今变法得失,杜甫则与白居易低声讨论着新乐府诗的创作,李清照又拉着曹雪芹和元稹玩起了双陆,笑声不断。
夕阳西下,灵雾渐浓,流觞苑内点亮了温暖的宫灯。诗会终至尾声,诸位名士尽兴而归,相约日后再度相聚。
回桃源居的路上,幽砚依旧兴奋不已,小脸红扑扑的,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见闻。
“使君!李太白太帅了!他的剑舞!他的诗!”
“杜子美先生好温和,还鼓励我呢!”
“苏子瞻先生真有趣!”
“还有易安先生,玩投壶比好多人都厉害!”
谢珩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末了,幽砚安静下来,小声说:“使君,我今日……是不是还是很丢脸?”
“并未。”谢珩淡淡道,“诸位大家,皆阅尽千帆,返璞归真。你那首诗,虽拙,却真,他们见的巧思太多,反觉天真难得。”
他顿了顿,看向幽砚:“经此一事,可还畏诗如虎?”
幽砚想了想,用力摇摇头:“好像……没那么怕了。就是……还是得跟使君好好学!”
谢珩唇角微扬:“知道上进便好。”
月色如水,洒在忘川河上,也洒在一前一后、缓步而归的两人身上。今夜的诗韵茶香,剑影豪情,已深深印入幽砚心中,成为她忘川岁月里,又一笔浓墨重彩的记忆。而她未曾察觉的是,那颗被诗仙剑舞、被文人风骨所触动的心,似乎对身旁这位始终淡然、却无所不能的使君,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与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