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
天色未明,整座樊梁城却已苏醒。
秋日的晨风带着沁骨的凉意,吹过空旷的长街,却吹不散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人潮。
从皇城朱红的正门前,一直到城门之外,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将宽阔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自发地站在街道两侧,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朝着皇宫的方向翘首以盼。
他们的脸上,带着激动,带着崇敬,也带着一丝离别的伤感。
皇宫正门前,一座由工匠日夜赶工搭建起来的临时高台,巍然而立。
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高台之上,明黄色的华盖之下,梁帝苏招端坐于龙椅之上,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的身侧,是一身崭新太子蟒袍,眉宇间春风得意的苏承明。
再后面,则是如影子般静立的白斐。
“咚——”
“咚——”
“咚——”
沉闷而悠扬的钟声响起,回荡在樊梁城的上空。
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条由禁卫军强行清开的道路尽头。
马蹄声由远及近,清脆而富有节奏。
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
路的尽头,一道身影出现了。
苏承锦身着一袭朴素的王爵常服,端坐于马匹之上。
他的身后,是同样一身劲装,英姿飒爽的江明月。
再往后,是面无表情的苏掠,神情沉静的苏知恩,以及一身铁甲、目光坚毅的庄崖。
最后,是那支沉默如山万人大军。
一万零八百人。
他们静静地跟在苏承锦的身后,步伐整齐划一,甲胄摩擦间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
苏承锦勒马,停在了高台百步之外。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将缰绳随手递给苏知恩,他独自一人,缓步向前。
万众瞩目之下,他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到了高台之下。
然后,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他撩起衣袍,单膝跪地,声音清晰而洪亮。
“儿臣苏承锦,见过父皇。”
高台之上,梁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
那目光中,有欣慰,有不舍,有帝王的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属于父亲的柔软。
他缓缓站起身。
“起来吧。”
“上前来。”
苏承锦应声而起,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上高台。
他没有先看梁帝,而是转向了一旁的苏承明,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见过太子殿下。”
苏承明嘴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狗东西!
昨天在府里还那般嚣张,今天当着文武百官和万千百姓的面,倒是装得人模狗样!
他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得不挤出宽厚温和的笑容,伸手虚扶。
“九弟无需多礼。”
“此次出征关北,路途遥远,万事小心。”
梁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走下龙椅,来到苏承锦面前,主动拉起了他的手。
那只布满老茧、曾批阅过无数奏折、也曾执掌生杀大权的手,此刻握得很紧。
“今日出征关北,此去千里,你我父子再见,不知是何时了。”
梁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感慨。
苏承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梁帝已经转过头,目光越过他,看向了台下的江明月,笑着招了招手。
江明月会意,连忙下马,快步走上高台,来到二人身前,盈盈一拜。
“明月见过父皇。”
“嗯。”
梁帝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儿媳,眼神温和了许多。
“此去关北,犹如你父当年。”
“切记小心,也要……护着点老九。”
江明月抬起头,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但她的声音却充满了坚定。
“父皇放心!”
“此行,儿臣势必完好无损地将夫君带回!”
“到时候,还望父皇给明月和王爷,备好庆功酒!”
“哈哈哈哈!”
梁帝闻言,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心中的离愁别绪似乎也被冲淡了不少。
“好!好一个庆功酒!”
他用力拍了拍二人的手背,随即朝身后的白斐看了一眼。
白斐心领神会,轻轻招了招手。
四名身材魁梧的铁甲卫,迈着沉重的步伐,各自抱着一个巨大的甲架走上前来。
甲架上,是两副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精美甲胄。
一套凤纹鎏金铠,线条柔美而又不失威严。
一套龙纹鎏金铠,霸气厚重,摄人心魄。
苏承锦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江明月却在看到那两副铠甲的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美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两副甲胄,她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房里,曾见过一次图纸。
那是父亲亲手所绘……
“父皇,这……”
江明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梁帝的目光落在甲胄上,眼神中流露出一抹追忆与遗憾。
他笑了笑,声音却有些低沉。
“这本是当年,朕想赠与你父母的。”
“只是……未曾来得及。”
“今日,赠与你二人,也算是了了朕当年的一桩心愿。”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穿上,试试。”
江明月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涌上心头的酸涩强行压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宫女的帮助下,她开始穿戴那副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甲胄。
另一边,苏承锦看着那副龙纹铠,刚准备抬手。
一只苍老而有力的手,却先一步接过了那沉重的胸甲。
苏承锦愣住了。
“父皇……这,这不合规矩。”
让一国之君,当着文武百官、万千子民的面,为臣子披甲?
这在大梁立国以来,闻所未闻!
梁帝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朕的儿子,为国出征,去镇守我大梁的国门。”
“朕这个做父亲的,为他披一副甲,又有何不能?”
苏承锦只好沉默,任由梁帝施为。
梁帝许久未曾披甲,动作有些生疏。
他仔细地将每一片甲叶系好,将每一个卡扣扣紧,动作缓慢而认真。
苏承锦能感觉到,那双触碰到自己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
他甚至能闻到,从梁帝身上传来的,那股淡淡的龙涎香,以及一丝属于岁月沉淀的苍老气息。
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仿佛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心机深沉的帝王。
只是一个即将送别儿子远行的,普通父亲。
高台的另一侧,太子苏承明看着这一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精彩纷呈。
他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狗东西!
你就装吧!
父皇竟然……竟然亲自为你披甲!
这是连他这个太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一股名为嫉妒的毒火,在他心中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终于,甲胄穿戴完毕。
梁帝退后两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
苏承锦身披龙纹鎏金铠,身姿挺拔如松,那份平日里刻意收敛的锋芒,在甲胄的映衬下,再也无法掩饰,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
江明月穿上凤纹鎏金铠,更是英姿飒爽,宛如一朵于烈火中绽放的铿锵玫瑰,美得惊心动魄。
“好,好啊!”
梁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白斐在此刻,心领神会地双手捧着一柄古朴的长剑,走到了梁帝身边。
那长剑的剑鞘由鲨鱼皮包裹,镶嵌着七颗宝石,剑柄则是一整块的墨玉雕琢而成,透着一股久经岁月的厚重与杀伐之气。
梁帝接过长剑。
他没有立刻递给苏承锦,而是用手指轻轻拂过剑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
“此剑乃朕年轻之时,随身之物。”
“自登基以来,悬于和心殿,许久未曾出鞘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承锦。
“今日,朕便将它赠予你!”
“望我儿,持此剑,荡平宵小,扬我大梁国威!”
“饮马大鬼王庭!”
苏承锦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被点燃。
他再次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声音铿锵有力,响彻云霄!
“儿臣,谨遵父皇圣旨!”
“他日饮马大鬼王庭,此剑,必将亲斩鬼王头颅,悬于王庭之上!”
“好!”
梁帝大喝一声,将二人同时拉起。
他一手拉着一个,走到了高台的最前方,站在了二人中间。
他目光如炬,扫过台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万名将士,扫过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丹田之气,朗声开口。
那属于帝王的洪亮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梁建国至今,五十二年!”
“从先帝时起,大鬼,便是我朝心腹大患!”
“五十余年来,我关北儿郎,为守国门,死伤不计其数!”
“昔年,大梁朝中出现逆贼,与外敌勾结,致使关北之地沦陷,三关六城,至今未能收复!”
“国之重臣,血洒疆场,马革裹尸!”
“此乃国耻!”
“此乃朕心头之痛!”
梁帝的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沉痛,台下的许多老臣,尤其是以安国公萧定邦为首的主战派将领,早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梁帝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激昂!
“今,我儿安北王,欲效仿先贤,亲赴国难,为国征战!”
“朕心甚慰!”
“朕今日,便在此,为我儿壮行!”
“便让那大鬼王庭,好好看一看!”
“看我大梁的皇旗,是如何插遍他们大鬼王庭!”
“吼!!”
“大梁必胜!!”
“陛下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呼喝声,从万名将士的口中爆发而出,声震云霄,仿佛要将天上的云层都撕裂!
多年的耻辱,多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冲天的战意!
苏承锦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铁血煞气,心中的豪情也被彻底点燃。
他猛地抽出梁帝赐予的长剑。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剑身在晨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他高高举起长剑,剑指苍穹!
台下万军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将士们!”
他的声音,没有梁帝那般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你们,是大梁的儿郎!”
“是大梁的子民!”
“是大梁站起来的脊梁!”
“但你们,亦是家中老父老母的儿子!”
“是膝下孩童的父亲!”
“是闺中妻子的夫君!”
他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沉重而悲怆。
“关北,被大鬼掳掠多年!”
“户户缟素,十不存一!”
“我们的同胞,在那里被肆意屠戮!”
“我们的土地,在那里被肆意践踏!”
“你们!”
他猛地一挥长剑,指向台下的万千将士。
“能否容忍,敌人在我大梁的故土之上,烧杀抢掠?”
“能否容忍,敌人在我大梁的边关之外,肆意叩关?”
“不能!!”
“不能!!”
回答他的,是震天的怒吼!
苏承锦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涨红的脸。
“此去关北,千里迢迢!”
“可能战死沙场,再也无缘得见这樊梁城的繁华!”
“今日,我等披甲执刃,站于这宫城之下!”
“我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是千里沃土!是我大梁的万千百姓!”
“此战,若胜,他日大鬼王庭,我们共同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此战,若败……”
苏承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我,安北王,会死在诸位将士之前!”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轰——”
这句早已传遍樊梁城的诗句,从始作俑者的口中亲口念出,其带来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战!战!战!!”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仅仅是军队,连街道两侧的无数百姓,也跟着嘶吼起来,整个樊梁城,彻底沸腾!
高台之上,江明月痴痴地看着身边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
她的眼中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溢出来。
这,就是她的夫君!
高台之下,百官之中。
澹台望身穿崭新的修撰官服,看着台上那个高举长剑的身影,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激荡。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司徒砚秋,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砚秋,我忽然觉得,不去关北,也挺好。”
司徒砚秋的目光同样死死地锁定在苏承锦的身上,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
“这朝堂之上,也需要我们,为他扫清那些背后的魑魅魍魉!”
“你我,共勉之!”
百官的最末尾处,一身七品编修官服的徐广义,依旧站在那个最不显眼的角落。
他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看着高台上那道身影,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
高台之上,梁帝看着眼前这副君民同心的场景,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大手一挥。
“既然如此,我儿,去吧!”
苏承锦和江明月再次对梁帝行礼,随即转身,走下高台。
万军之前,二人翻身上马。
苏承锦正欲下令出发。
就在此时,远处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再次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支队伍,缓缓地从街道的拐角处出现。
看清那支队伍的瞬间,整个广场,乃至高台之上的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那是一支抬棺的队伍。
六名身材壮硕的汉子,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一步一步,沉重地向着出征的军队走来。
紧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足足六口黑漆漆的棺材,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这本该是壮怀激烈的出征仪式上。
梁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龙目圆睁,勃然大怒!
“放肆!”
“朕的儿子今日出征,竟敢有人当街抬棺,触此霉头!”
“来人!给朕拿下!”
“父皇且慢!”
苏承锦连忙出声,拦住了即将冲出去的铁甲卫。
梁帝的目光猛地转向他,带着一丝质问。
“为何?”
苏承锦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露出一抹平静的笑容,坦然地看向梁帝。
“父皇,此棺,乃是儿臣自行准备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梁帝也愣住了,眉头紧锁。
“你……你这是为何?”
苏承锦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洒脱,几分决绝。
“此去关北,前路未卜,儿臣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能回来再见父皇一面。”
“其一,是为自己准备一副棺椁,万一不幸战死,也能有个入土为安的归宿。”
“其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也是为了向父皇,向大梁的万千子民,表明儿臣此行的决心!”
“不破大鬼,誓不回还!”
此番言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
百姓们闻言,无不感动落泪。
主战派的官员们更是激动得拍手叫好,高呼“安北王大义”!
苏承明看着那六口棺材,心中却猛地一跳,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不对劲!
这个狗东西,会这么老老实实地给自己准备棺材?
他绝不相信!
这里面一定有诈!
说不定,这棺材里装的,就是他准备在造反的本钱!
可是……
苏承明看了一眼周围群情激奋的百姓和官员,又看了看高台上眼眶泛红的父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现在要是开口要求查验棺材,说苏承锦图谋不轨……
那他这个刚刚树立起来的“宽厚仁德”的太子形象,就彻底毁了!
非但如此,还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
这个狗东西!
给我玩这一套!
苏承明气得牙痒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承锦将这出戏演下去。
梁帝眼眶微红,叹了口气。
“痴儿,你……你何须如此啊!”
苏承锦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递给了一旁的白斐。
“儿臣有些心里话,想单独对父皇说,都写在这信里了。”
“还请父皇回宫之后,独自观看即可。”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苏承明一眼。
苏承明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狗东西!
他不会真的查到了吧?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逞!
苏承明立刻上前一步,笑着开口。
“九弟,有什么话还需要父皇独自观看?”
“难不成九弟还有了什么小秘密不成?”
“不如说出来,也让为兄跟着参详参详。”
梁帝不动声色地看了苏承明一眼。
苏承锦则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
“三哥就莫要多问了,不过是儿臣想与父皇说的一些体己话罢了。”
“有些话,终究是……见不得人的。”
“见不得人”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苏承明嘴角一抽,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却不肯放松。
“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无非就是一些关心父皇的话语,我等做儿子的,看看又有何不成?”
梁帝看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急什么?”
苏承明连忙躬身。
“儿臣没有!”
“儿臣只是……只是单纯好奇九弟能与父皇说些什么。”
“嗯。”
梁帝应了一声,不再看他,转而对苏承锦道:“既然老九这般说了,那朕,就回去再看。”
苏承锦的脸上,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梁帝,翻身下马,再次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儿臣,走了!”
说完,他毅然起身,翻身上马,再也没有回头。
梁帝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抬起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摆了摆。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沉默。
“出发!”
万马奔腾,大军开拔!
那六口漆黑的棺材,也混在队伍中,缓缓远去。
梁帝一直站在高台之上,目送着那支远去的军队。
哪怕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化作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不见,他依旧久久地凝望着,不曾动弹。
直到白斐在他身边,轻声提醒了一句。
“陛下,起风了,该回宫了。”
梁帝这才仿佛从一场悠长的大梦中惊醒,他收回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身旁脸色有些僵硬的苏承明。
“你,随朕来。”
说罢,便在白斐的搀扶下,走下高台,登上了御驾。
苏承明心中忐忑,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宽大的龙辇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承明局促不安地跪坐在软垫上,连头都不敢抬。
梁帝没有看他,只是从怀中拿出那封信,缓缓拆开。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
龙辇内,只听得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咕噜”声,和梁帝翻动信纸的“沙沙”声。
时而,梁帝的眉头会紧紧皱起。
时而,他又会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终于,他看完了。
他抬起眼,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落在了苏承明的身上。
他将那封信,随手拍在了身旁的座椅上。
“啪”的一声轻响,却让苏承明的心脏猛地一缩。
“此事,竟然有你?”
梁帝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之怒。
苏承明闻言,魂飞魄散,连忙匍匐在地,额头死死地抵着冰凉的地板。
“父皇!父皇明鉴!”
“儿臣不知道是何处惹了九弟,竟让他写信如此攻讦于我!”
“儿臣冤枉啊!”
梁帝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的苏承明,眼神深邃得可怕。
他将那封信纸,直接扔到了苏承明的面前。
“你自己好好看看!”
“看看老九,都说了些什么!”
“枉朕,如此信任于你!”
苏承明浑身颤抖着,捡起那封信。
当他看清信上的内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狗东西!
苏承锦!你坑老子!
樊梁城外,十里长亭。
苏承锦率领的大军,与早已等候在此的白知月、卢巧成等人汇合。
卢巧成远远地看着那巍峨的樊梁城墙,最后看了一眼家的方向,随即郑重地跪倒在地,朝着那个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尘土飞扬。
再起身时,他脸上已无半分留恋,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来到苏承锦身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殿下,这下你要是不管我,我可就真成孤魂野鬼,没地方诉苦去了。”
苏承锦笑着推了他一把。
“放心,亏待不了你,饿不死。”
说罢,苏承锦也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还是……没来吗?
罢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他收回目光,策马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江明月催马来到他身边,脸上还带着未消的兴奋与疑惑。
“你今天那两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一旁的白知月掩嘴轻笑,替他回答了。
“你有所不知,你这位夫君,能耐大着呢。”
“那六口棺材,可不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他是打算用这六口空棺,在沿途路过的城中,将咱们带来的银票,分批换成现银装进去。”
“你想想,谁会去查一个王爷给自己准备的棺材?”
“也就他,能想出这种瞒天过海的法子。”
苏承锦笑了笑,补充道:“不然呢?”
“那么多银子,我总不能让将士们一人背着一堆上路吧?”
江明月愣了愣,随即看向白知月,好奇地问。
“到底……到底有多少钱啊?”
白知月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一个数字。
江明月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满是惊诧地看向苏承锦。
“你……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早知道这么有钱,我就多买几件首饰了!”
苏承锦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知道,江明月并非真的喜欢那些金银俗物。
江明月推了推他的胳膊,又换了个话题。
“哎,大王爷,你那封信上,到底给父皇写了什么啊?”
“把苏承明吓成那样?”
苏承锦笑着看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也没写什么。”
“父皇,保重龙体。”
江明月好奇地等着下文。
见他良久不出声,忍不住催促:“没了?”
苏承锦点了点头。
“没了。”
江明月:“……”
她沉默了片刻,随即用一种看绝世大忽悠的眼神看着他。
“苏承锦,你的心是真黑啊!”
苏承锦佯怒地瞪了她一眼。
“再说我坏话,家法伺候!”
江明月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苏承锦也不再逗她,他抬起头,目光望向前方。
前路漫漫。
就在官道旁的一棵树下,一个穿着布裙的小巧身影,正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两条小腿在半空中晃荡着。
苏承锦眼神一喜,立刻催马向前。
他俯身一捞,便将那小女孩轻松地抱在了马背上,安置在自己身前。
“你先生呢?”
连翘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小脸,笑着看向他。
“先生两日前,便来到了前面的村子,一直在给村民们免费看诊。”
“先生说,他是在等人。”
“想必,等的就是王爷您吧。”
苏承锦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他调转马头,目光望向那炊烟袅袅的村庄,以及更远方的,那片属于他的广阔天地。
山高路远,此去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