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尚未驱散厂区边缘的薄雾,林晓怼已经站在了仓库门口。她手里捏着生产技术科刚刚开具、还带着油墨味的正式提货单,上面清晰地列明了所需轴承的型号和那个有问题的批次号。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临战前的紧绷,却没有丝毫畏惧。
顾怀远安排的人手,应该已经就位,隐匿在周围的某个角落。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了仓库厚重的铁门。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金属、机油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几个仓管员正在整理货架,看到她进来,动作都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瞟向她,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回避。
气氛明显不同以往。
“请问,陈师傅在吗?我办理提货。”林晓怼走到柜台前,语气平静地对里面一个面生的年轻仓管员说道。老陈出事,仓库显然换了人。
那年轻仓管员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闪烁:“陈师傅请假了。提什么货?”
林晓怼将提货单递过去:“这批进口轴承,设备改造急用,试装验证。”
年轻仓管员接过单子,目光扫过上面的批次号,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放下单子,语气生硬:“这个批次的轴承……库存核对有点问题,暂时不能提。”
果然!阻力来了!
林晓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核对有问题?什么时候能处理好?改造任务很紧,耽误了进度,恐怕不好交代。”她抬出了生产任务的压力。
年轻仓管员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紧张,支吾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得等上面通知……”
“上面?哪个上面?”林晓怼追问,目光锐利,“提货单手续齐全,型号批次明确,仓库按单发货是职责所在。如果库存确实有问题,请你出具书面说明,注明原因,我和生产技术科也好向厂里汇报。”
她的话步步紧逼,合情合理,直接将皮球踢了回去,要求对方拿出无法发货的正式依据。没有依据,就是故意刁难,这个责任,一个小小的仓管员担不起。
年轻仓管员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地看向仓库里面的办公室。就在这时,仓库办公室的门开了,设备科的一个股长沉着脸走了出来,正是昨天跟在赵奎身后的两人之一。
“吵什么吵?”股长语气不善,目光阴沉地落在林晓怼身上,“林晓怼,又是你!仓库有仓库的规矩,库存盘点期间,有些货就是不能动!你拿生产任务压谁呢?”
“王股长,”林晓怼认得他,语气依旧平静,“规矩我懂。但改造任务也是厂里定的重要工作,急需备件试装。如果库存确实在盘点,请出示盘点通知和暂停发货的正式文件。如果没有,仅仅口头一句‘不能提’,我很难向项目组交代,恐怕还得请刘科长甚至厂领导来协调一下。”
她毫不退缩,甚至直接抬出了更高级别的领导,态度强硬。
王股长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显然没料到林晓怼如此难缠,准备充分,而且寸步不让。出具正式文件?他们哪里敢!那不等于自己承认库存有问题吗?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仓库大门再次被推开,顾怀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身笔挺的中山装,步伐沉稳,面色平静,仿佛只是恰巧路过。
“怎么回事?”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王股长和林晓怼身上,语气平淡,却自带威压。
王股长看到顾怀远,气势瞬间矮了半截,连忙挤出一丝笑容:“顾工,您怎么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林晓怼同志来提一批轴承,正好赶上我们在盘点,有点小误会……”
“盘点?”顾怀远微微挑眉,看向林晓怼,“技术改造的急件,也卡在盘点里?”
林晓怼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将提货单递给顾怀远,清晰地说道:“顾工,这是生产科开的急件提货单,型号批次都符合要求。但仓库方面以盘点为由,拒绝发货,又无法出具相关文件。”
顾怀远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目光转向王股长,没有说话,但那平静的注视却比任何责问都更有力量。
王股长在他的目光下冷汗直流,支支吾吾,再也编不出像样的理由。
顾怀远不再看他,对那年轻仓管员吩咐道:“按单发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年轻仓管员吓得一哆嗦,求助般地看向王股长。王股长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最终在顾怀远那强大的气场压迫下,颓然地点了点头。
年轻仓管员这才如蒙大赦,慌忙拿着单子去货架区找货。
林晓怼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看来,顾怀远的亲自出面,暂时压制住了对方。
然而,几分钟后,年轻仓管员空着手,脸色慌张地跑了回来:“报……报告!那个批次的轴承……找……找不到了!货架上对应的位置是空的!库存卡记录也……也对不上!”
找不到?!
林晓怼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对方还是快了一步!他们竟然连夜转移了那批问题轴承!
顾怀远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目光锐利地射向王股长。
王股长脸色煞白,强自镇定地辩解:“可……可能是之前领用出库,记录没及时更新……或者……或者放错了位置……我们一定尽快查找!”
“查找?”顾怀远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一批价值不菲的进口关键备件,在仓库里不翼而飞?王股长,你觉得这个解释,厂里会接受吗?”
他不再多言,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正是那支黑色的),快速写了一张纸条,递给跟进来的、他事先安排好的一个保卫科干事,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干事点点头,立刻转身离开,显然是去采取进一步措施了。
顾怀远这才看向林晓怼,目光深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微微摇了摇头。
林晓怼明白了他的意思。猎物已经受惊脱网,强行搜查只会打草惊蛇,而且没有确凿证据,对方完全可以推脱是管理混乱。今天这场“虎口夺食”,他们虽然占据了道义和程序的上风,逼得对方手忙脚乱,但在最关键的证据获取上,还是功亏一篑。
对方反应之快,手段之果决,远超她的想象。
“我们先回去。”顾怀远对林晓怼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静,但林晓怼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
离开仓库,走在回车间的路上,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但林晓怼的心却像被一块寒冰包裹。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对手的狡猾与狠辣,以及这场斗争的残酷性。那批消失的轴承,如同一个嘲讽,提醒着她前路的艰难。
顾怀远与她并肩而行,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不必气馁。他们动了,就是怕了。转移货物,恰恰证明了那批轴承有问题,也暴露了他们内部协调的痕迹。这本身,就是线索。”
他总是在她情绪低落时,给予最冷静的分析和最坚定的指引。
林晓怼抬起头,看向他坚毅的侧脸,心中的寒意渐渐被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取代。是的,不能气馁!对手越疯狂,越说明他们走对了路!
“我明白,顾工。”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他们能转移一批,不可能转移所有。只要他们还在继续那些勾当,就一定会留下新的破绽!”
顾怀远侧目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这次的挫败至少摸清了对方一些路数时,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来自林晓怼最薄弱环节的打击,正悄然袭来——林小梅哭着跑到车间找到林晓怼,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林建国歪歪扭扭、却透着绝望的字迹:「爸对不起你,爸走了,别再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