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在手心被汗水微微濡湿，那行潦草的字迹却如同烙铁般清晰——“明晚八点，厂区东，废弃气象站。带笔。”
指令简单，直接，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和不确定性。废弃气象站，一个听起来就足够偏僻和隐秘的地点。“带笔”，明确指向了她贴身收藏的那支黑色钢笔，这意味着此次会面与“牧星人”网络直接相关，甚至可能涉及到更高层级的指令或情报交接。
送水的男工……他木讷外表下的精准手法，以及对时机恰到好处的把握，显示他绝非普通的勤杂人员。他是404厂内部新的联络员？还是仅仅是一个传递信息的“死信箱”？
沈青将纸条凑到水龙头下，看着水流将字迹冲刷得模糊、消失，最终化作纸浆流入下水道。痕迹被彻底抹去，但指令已深植脑海。
接下来的二十多个小时，是在一种混合着警惕、猜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中度过的。沈青依旧待在招待所，按时去食堂吃饭，翻阅技术书籍，表现得如同一个等待分配具体工作的普通调动人员。但她的心神，早已飞到了那个未知的“厂区东，废弃气象站”。
她仔细回忆着进入厂区时惊鸿一瞥的布局。厂区东侧，似乎是一片相对老旧的区域，靠近高大的围墙，建筑物更为稀疏。气象站……她隐约记得似乎看到过一个类似探空雷达的、锈迹斑斑的圆形底座轮廓，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
那里足够偏僻，足够安静，也足够……危险。
明晚八点，戈壁的夜晚来得早，那时应该已是漆黑一片。月黑风高，正是进行隐秘接头的绝佳时机，也同样可能是陷阱布设的完美地点。
她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思考着应对方案。那把枪被她留在了红星三厂，此刻她身边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支笔，以及被残酷环境磨砺出的警觉和智慧。
约定的时间终于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到来。傍晚，沈青在食堂草草吃过晚饭，便回到房间等待。七点半，她换上深色的衣服，将钢笔稳妥地放进内侧口袋，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招待所。
戈壁的夜风格外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细小的沙粒，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天空是一种浓稠的墨蓝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寒星，闪烁着微弱而遥远的光。厂区内的路灯间隔很远，光线昏黄，在无边的黑暗中开辟出一小片一小片孤岛般的光域，更衬得阴影处深邃莫测。
沈青拉高了衣领，低着头，避开主要道路，专挑灯光昏暗、人迹罕至的小路，朝着记忆中东侧的方向潜行。她的脚步放得很轻，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声响——风声，远处隐约的机器轰鸣，以及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
越往东走，灯光越是稀疏，建筑也越发破败荒凉。终于，她看到了那个伫立在空地中央、如同巨大骷髅头骨般的锈蚀雷达底座。底座旁边，是一栋低矮的、窗户破损、墙皮剥落的平房，门口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块早已看不清字迹的木牌。这里，就是废弃的气象站了。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破损窗洞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啸声。
沈青没有立刻靠近，她隐在一堵残破的矮墙后面，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气象站及其周围的动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
几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异常。
她看了看腕表，指针即将指向八点。
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从矮墙后闪出，脚步轻盈而迅速地朝着那栋低矮的平房靠近。平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
她停在门口，再次确认四周无人，然后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空旷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灰尘气息的空间。借着一丝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地上散落着一些破损的仪器零件和废纸，墙壁上挂着残破的图表。正对着门口的，是一个巨大的、已经失去玻璃的观测窗框架，像一个空洞的眼窝，凝视着外面漆黑的戈壁。
而在观测窗的框架旁，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他听到了推门声，缓缓地转了过来。
借着观测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星光，沈青看清了那张脸。
刹那间，她的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变得冰凉，大脑因为极致的震惊而一片空白！
那张脸，线条冷硬，下颌紧绷，一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得如同能穿透人心。
是顾怀远！
竟然是他？！他怎么会在404厂？！他亲自来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僵在原地，几乎无法思考。眼前这个她曾以为远在天边、只能在回忆和梦境中模糊勾勒的男人，此刻就真实地站在她面前，站在这片西北戈壁的废弃气象站里，站在她新任务的开端！
顾怀远看着呆立当场的沈青，脸上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波动，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表情，只是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平时略微长了那么一瞬。
“关门。”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戈壁夜风的沙哑，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青猛地回过神，强压下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脏，依言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将呼啸的风声隔绝在外。狭小破败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几乎要凝滞的空气。
“笔。”顾怀远没有废话，直接伸出手。
沈青几乎是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支黑色的钢笔，递了过去。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那细微的触感却像电流般窜过她的手臂，让她微微一颤。
顾怀远接过笔，动作熟练地拧开笔帽，手指在笔杆的某个特定位置轻轻一按，笔身靠近笔尖的部位，竟然弹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半粒米大小的金属片！那金属片上，似乎有着极其复杂的微观电路！
沈青瞪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这支陪伴她经历生死、被她视作情感寄托的钢笔，内部竟然隐藏着如此精巧的机关！
顾怀远用指尖捏住那个微型金属片，将其对准了观测窗外某个特定的、漆黑的方向，似乎在调整着角度。然后，他另一只手在笔杆上某个隐蔽的凹槽处，以某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他将金属片收回，重新装好笔帽，将钢笔递还给沈青。
“这是一个单向的、极短程的定位和身份确认信号发射器。”他简洁地解释道，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只有在特定地点，对准特定方向，以特定频率激活，才能被接收。现在，你的身份，在这里，得到了最高级别的确认。”
沈青接过失而复得的钢笔，感觉它的重量似乎与之前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一支笔，一个信物，更是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她这个身份的尖端装备。
“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你亲自……”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疑问。
顾怀远的目光扫过她，那目光深邃，似乎能看透她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震惊与……那一丝隐秘的悸动。
“404厂的情况，比红星三厂复杂十倍。”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语气凝重，“‘信天翁’在这里的渗透，可能超出我们之前的任何预估。这里的‘七·三一’工程，关系到国运，不容有失。”
七·三一工程！又一个国家级绝密项目！
沈青的心再次沉了下去。果然，新的任务，意味着新的、更巨大的风险和挑战。
“你的新身份，是厂技术处新分配来的资料员，负责部分非核心技术档案的整理和借阅。”顾怀远继续说道，开始交代具体任务，“这个位置不起眼，但能接触到大量的人员和信息流。你的任务，是观察，记录，寻找任何可能与‘信天翁’相关的异常痕迹，尤其是与‘七·三一’工程泄密或破坏企图相关的线索。”
又是“静默观察者”！但这一次，舞台换成了环境更恶劣、局势更复杂的404厂！
“与我单线联络。联络员就是你见过的那个送水工，代号‘沙狐’。非紧急情况，通过他传递信息。紧急情况下……”顾怀远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她手中的钢笔上，“可以用它，在厂区西侧那座废弃水塔的基座缝隙，留下信号。但记住，除非生死攸关，否则绝不能用。”
“沙狐”……废弃水塔……新的联络点和代号。
沈青紧紧握着钢笔，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
顾怀远看着她，黑暗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但沈青能感觉到他那专注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半晌，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似乎与任务无关的问题：
“在这里，还适应吗？”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关怀的问话，让沈青猝不及防。一股酸涩猛地涌上鼻尖，她慌忙低下头，掩饰着瞬间泛红的眼眶，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还好。”
顾怀远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追问。他转过身，再次望向那片漆黑的观测窗外，留给沈青一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戈壁无情，人心叵测。在这里，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和手里的任务。”他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警告，“保护好自己，‘青苗’已经成为过去。现在，你是‘沈青’，也必须是‘沈青’。”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步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气象站的另一侧破损的窗口，身影一晃，便融入了外面无边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沈青独自站在空旷破败的气象站里，手中紧紧攥着那支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钢笔。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冷冽气息的味道。
旧识新颜，在这绝域戈壁重逢。没有温情，没有叙旧，只有更加沉重的任务和更加冷酷的现实。
他走了，留下她，和这片更加深邃的黑暗。
风，依旧在呜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