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瞬间吞噬了沈青所有的感官。仅有的一丝天光在身后岩石合拢的闷响中彻底断绝,世界被压缩成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虚无。冰冷潮湿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泥土的腥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口鼻,让她几乎窒息。
唯一真实的触感,来自前方那只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有力的大手。刘师傅的手握得很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力,拖拽着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中艰难前行。
脚下是湿滑、凹凸不平的坡道,布满了松动的碎石和黏腻的苔藓。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倒,滚入未知的深渊。沈青用未受伤的右手紧紧回握住刘师傅的手,左手则下意识地护在胸前,那里贴身藏着那支钢笔和微型胶卷,仿佛它们是这无尽黑暗中唯一能证明她身份和使命的印记。
眼睛失去了作用,听觉和触觉便被放大到极致。她能听到自己和刘师傅压抑的喘息声,能听到地下水珠从头顶岩壁滴落发出的、间隔不一的“嗒、嗒”声,空洞而悠远,更衬出这地底世界的死寂。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刘师傅手掌上坚硬的茧子和深刻的纹路,那是一只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并且很可能经常摆弄特定工具的手。
通道并非笔直,而是蜿蜒曲折,时而需要弯腰,时而又要侧身挤过狭窄的缝隙。刘师傅对这里显然熟悉到了极点,即使在绝对的黑暗中,他的步伐也几乎没有迟疑,仿佛脑海中早已烙印下了这里的地图。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沈青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左臂的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开始隐隐作痛,发出阵阵钝痛。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前方的刘师傅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他低哑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沈青感觉到他的手松开了,紧接着,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像是金属摩擦的“咔哒”声,随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如同黑暗中破开的萤火,从前方渗透进来。
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处于黑暗而不适应地眯起。借着那微弱的光,她勉强看清,前方似乎是一扇嵌在岩壁里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刘师傅正用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嘎吱——”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门后的景象,让沈青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不算太大、约莫十来个平方的地下密室。墙壁是粗糙开凿的岩石,顶部吊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光线的白炽灯,灯罩上积满了灰尘。密室的空气虽然依旧带着地下的潮湿和沉闷,却比通道里好了许多。
最引人注目的,是密室中央摆放着的一张老旧的长条木桌,以及靠墙立着的几个厚重的金属文件柜。木桌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一些她从未见过的仪器:一台带有示波管和无数旋钮的、看起来像是老旧信号分析仪的设备,一台连着电键和耳机的无线电收发报机(虽然看起来已经很久未使用),还有几台被拆开外壳、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电子元件的未知机器。工具架上,各种型号的螺丝刀、钳子、电烙铁一应俱全,虽然陈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这哪里像是一个普通老工人的藏身之所?这分明是一个功能齐全、 albeit 简陋的……地下工作站!
“这里是‘基石’计划,最后的观测点和安全屋。”刘师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和沉重,“也是我这个老家伙,守了十几年的地方。”
他走到木桌前,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习惯性地擦拭了一下那台信号分析仪的屏幕,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沈青震撼地看着这一切,目光扫过那些仪器,扫过文件柜里那排列整齐、标注着代号的卷宗,最后落在刘师傅那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上。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窥见到“基石”计划的冰山一角——这是一个长期潜伏、负责监测和保卫“七·三一”工程基础安全的隐秘网络。而刘师傅,就是这张网络上,最后一根仍在颤动的丝线。
“坐吧。”刘师傅指了指桌旁唯一一把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木头椅子,自己则拉过一个工具箱坐了下来。他将那个从沈青这里接过的黑色金属物件放在了木桌上,昏黄的灯光下,它泛着幽冷的光泽。
“这东西,”刘师傅指着黑色物件,神色凝重,“是‘基石’最高级别的加密存储器,需要特定的解码器和能量场才能读取。我们这里……条件有限。”他看了一眼那台老旧的信号分析仪,摇了摇头。
沈青的心微微一沉。难道千辛万苦拿到的东西,最终还是无法破解吗?
“不过,”刘师傅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沈青,“他们既然启动了最终应急程序,把这东西交给你,或许……你身上,有我们不知道的‘钥匙’?”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沈青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支黑色钢笔上。
沈青的心猛地一跳!钢笔?难道……
她想起在废料场铁皮棚,正是用这支钢笔的“保险”功能,才强行打开了那个Ω金属管。难道这支笔,不仅仅是信号发射器和武器,还兼具某种……解码功能?
她深吸一口气,将钢笔放在了桌上,推到了刘师傅面前:“顾怀远交给我的。他说,除非生死关头……”
刘师傅拿起钢笔,凑到灯下,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仔细审视着笔身的每一个细节。当他看到笔帽内侧那繁复的星辰刻痕时,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
“星轨密匙……”他喃喃低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恍然和更深的凝重,“原来如此……他们把这东西都启动了……看来,上面的斗争,已经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他放下钢笔,看向沈青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女娃子,你卷入的,比你想的还要深。”
他没有再多解释,而是拿起那个黑色存储器,又拿起钢笔,走到那台老旧的信号分析仪前。他熟练地接通电源,示波管亮起,发出绿色的幽光。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黑色存储器侧面的那个微型接口,通过一根特制的、同样布满锈迹的转接线,连接到了分析仪的一个输入端口上。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沈青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并没有去按分析仪上的任何按钮,而是将沈青那支钢笔的笔尖(依旧是笔帽内侧的金属尖端),轻轻点在了黑色存储器表面,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位置。
就在笔尖接触的瞬间——
“嗡……”
一阵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声从分析仪内部传来,示波管上原本杂乱无章的绿色光带骤然变得有序,开始快速滚动、重组!那台看似老旧的机器,屏幕上方竟然也如同之前的金属薄片一般,开始悬浮显现出淡蓝色的、不断刷新的数据流和代码!
成功了!这支钢笔,果然是钥匙!
沈青紧张地站了起来,凑到屏幕前。那些快速滚动的代码和符号她大多看不懂,但其中夹杂着一些她能辨认的文字片段和图表!
她看到了频繁出现的“频率谐振”、“核心参数”、“日志覆盖”等字样!
她看到了杨振华的名字和第三研究室的编号!
她看到了陈新民的名字旁边,标注着“第七研究室”、“历史数据”、“异常访问”!
她还看到了……王副主任的名字,以及“权限申请”、“数据比对受阻”的记录!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这里交汇!
刘师傅的双手飞快地在分析仪的几个关键旋钮上调节着,试图稳定和捕捉那些关键信息。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到了极致。
“他们在有系统地篡改和覆盖原始运行日志……掩盖谐振过载的人为痕迹……”刘师傅一边操作,一边低声解读着屏幕上的信息,“杨振华是执行者……但指令来源……加密等级很高……需要时间破解……”
他的手指在一个旋钮上猛地一拧,屏幕上的数据流停顿了一下,聚焦在几行被特殊标记的通信记录上。那记录并非文字,而是一组组复杂的变化频率图谱!
“这是……‘邮差’与上线联络使用的……动态频率密码……”刘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只要破解这个密码的规律,就能锁定他接收指令的时段和大概的物理位置范围!甚至……可能反推出他的身份!”
他立刻开始操作设备,试图对那组频率密码进行逆向分析和定位。老旧的机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示波管上的图像时而清晰,时而扭曲。
沈青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真相,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刘师傅即将捕捉到某个关键频率节点的刹那——
“嘀!!!”
一声尖锐、刺耳、完全不属于这台老旧分析仪的警报声,猛地从密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如同烟囱通风口般的管道里传了出来!声音虽然经过管道削弱,却依旧清晰可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急促!
刘师傅的动作猛地僵住!脸色在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不好!”他低吼一声,猛地切断了分析仪的电源,屏幕上的蓝色光字和数据流瞬间消失,密室重新被昏黄的灯光笼罩。
“他们触发了地面的震动感应警报!”刘师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有人找到入口了!可能是赵伟明,也可能是……‘他们’的人!”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个黑色存储器和沈青的钢笔,塞回她手里,然后迅速开始收拾桌面上其他可能暴露身份的零星纸张和工具。
“走!立刻离开这里!”他拉着沈青,不由分说地朝着密室另一个方向,一扇更为隐蔽、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的铁门跑去。
“去哪里?”沈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刚刚看到的希望如同泡沫般碎裂。
刘师傅猛地拉开那扇铁门,后面是更加深邃、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黑暗通道。他回头看了沈青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决绝,有无奈,还有一丝……仿佛交代后事般的沉重。
“去‘七·三一’的核心,”他的声音在警报声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清晰而冰冷,“去找出‘邮差’,阻止最终数据泄露。这是‘基石’……最后的任务。”
他用力将沈青推入通道,然后将一个冰冷、沉重的小东西塞进她手里——那是一个老式的、只有一个按钮的金属信号发射器。
“拿着!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按下去!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帮你一次!”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沈青最后一眼,猛地将铁门关上!
“砰!”
沉重的撞击声隔绝了密室,也隔绝了刘师傅的身影和那刺耳的警报声。
沈青独自一人,被抛入了这条未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通道。
手中,是那支关键的钢笔,是那个存储着线索的黑色物件,以及……一个承诺着“不惜一切代价”的、冰冷的信号发射器。
前方,是“七·三一”工程那神秘而危险的核心区域。
身后,是可能随时追来的敌人,以及那位刚刚将最后希望托付给她的、孤独的老兵。
她站在原地,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只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第一百五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