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逻阁在浪穹群山间投下的石子,经过数千里的疾驰,终于激起了长安城深宫内的涟漪。
大明宫,紫宸殿。
御案之上,来自姚州都督府王判官的数封急报层层叠叠,最上面一封,墨迹犹新,详细禀报了“石城大捷”及后续“为避吐蕃锋芒,暂弃城池,退守山林”之事。字里行间,尽是皮逻阁部的“忠勇”、“艰难”以及对天朝册封的“殷切期盼”。
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气氛。
几位重臣——宰相、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皆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等待着御座之上天子的决断。
当今天子李隆基,正值盛年,英气勃勃,锐意进取。他仔细翻阅着奏报,手指在“阵斩吐蕃守将”、“缴获旌旗无数”、“一心归化”等字句上轻轻划过,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良久,他放下奏报,目光扫过群臣。
“诸卿,对此南诏豪酋皮逻阁,以及这西南边事,有何见解?”声音平稳,却自带威严。
宰相张说率先出列,他老成持重,沉吟道:“陛下,皮逻阁此人,起于微末,竟能屡挫吐蕃兵锋,甚至攻拔其城邑,足见其枭雄之姿,麾下亦必有能战之兵。然其心难测,今日可叛吐蕃来投,他日安知不会因利背唐?王知进(王判官)急于事功,屡屡为其请赏催封,恐有养虎遗患之虞。老臣以为,当慎之又慎,可予钱粮犒赏,暂稳其心,然正式册封名号,统辖六诏之事,宜缓图之,待察其真心,再看吐蕃反应。”
兵部尚书却持不同意见,出列奏道:“陛下,宰相之言虽老成谋国,然西南局势瞬息万变!吐蕃论钦陵大军压境,皮逻阁部独木难支,若因其迟疑而致此支力量覆灭,吐蕃再无后顾之忧,则姚州、巂州危矣!届时我大唐再欲寻如此熟悉吐蕃、战力彪悍之藩篱,恐不可得!皮逻阁主动献捷,已表其诚,弃石城更显其并非穷兵黩武之辈,知进退,懂谋略。此正天赐良机,助其整合六诏,于吐蕃腹心之地钉入一颗钉子!臣以为,当果断下诏,予以册封,赐予印信,使其名正言顺招抚诸诏,对抗吐蕃!”
户部尚书则面露难色:“陛下,兵部之言虽有理,然册封名号,助其整合诸诏,所需赏赐绝非小数目。近年来边镇用度浩繁,国库……”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钱粮吃紧。
殿内争论渐起,有支持谨慎观察的,有主张立即扶持的,亦有担忧财政的。
李隆基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他英明果决,既有开拓四方之志,亦深知权衡之道。皮逻阁的出现,确实是一个意外之喜,一个可能打破西南僵局的变数。
最终,他抬起手,止住了众人的争论。
“皮逻阁,可用,却不可不防。”天子开口,定下基调,“其忠勇当赏,其心亦需羁縻。”
“传朕旨意:”
“其一,擢升姚州都督府判官王知进,加朝散大夫衔,责其全权处理浪穹事宜,务必稳住皮逻阁部。”
“其二,即刻从内库拨付绢帛五千匹,金银器百件,并调拨一批军械粮草,火速运往姚州,由王知进酌情赏赐皮逻阁及其部下,以示天恩浩荡。”
“其三,”李隆基略一沉吟,眼中闪过锐光,“授皮逻阁为‘浪穹州刺史’,‘左骁卫将军’(武散官),赐绯袍、金带。允其‘便宜行事’,招抚浪穹地区抗吐蕃之力量。”
这道旨意,可谓恩威并施,分寸拿捏得极准。
“浪穹州刺史”乃虚职,浪穹现大部分在吐蕃手中,此职意味着承认皮逻阁在该地区的潜在影响力,却未给予实质领土。“左骁卫将军”是荣誉性武散官,品级不高,却是正儿八经的大唐军职,意义非凡。“赐绯袍金带”是极大的荣宠,意味着将其纳入大唐官僚体系。“便宜行事”则给予了极大的自主权。
这既回应了王判官和皮逻阁的请求,给予了名分和实惠,又没有立刻给予“诏主”之类可能尾大不掉的实质性封号,保留了将来操作的余地。更重要的是,此举旨在强烈刺激吐蕃,尤其是那位正被逻些问责的论钦陵。
“其四,”李隆基补充道,“令王知进严密监视皮逻阁动向及吐蕃反应,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附和。天子的决策,既展现了魄力,又包含了足够的谨慎,无人能再反驳。
旨意随着快马和驿道,飞速传向西南。
而与此同时,吐蕃逻些朝廷关于是否招安皮逻阁的争论,也因石城一事的戏剧性变化和论钦陵“客观”转呈的情报,变得更加激烈。主张招安以制衡论钦陵的一方,声音似乎更大了一些。
皮逻阁投出的石子,终于在唐蕃两大帝国的最高层,都激起了深远的风浪。
他成功地让大唐天子注意到了自己,并赢得了一份看似光鲜的“投资”。
但他并不知道,长安的紫宸殿内,那位英武的皇帝口中“可用,却不可不防”的评价。
机遇的浪潮已然涌来,而潜藏的暗流与危险,也伴随着这份“天恩”,一同抵达了野共川的山林之间。
皮逻阁的舞台,正在急速扩大,而注视着他的眼睛,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