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水潺潺,滋养着太和城周边久旱的土地,也稍稍抚平了军民焦灼的心。抢种的菜蔬冒出了嫩绿的芽尖,虽然远不足以果腹,却象征着顽强的生机。皮逻阁减半的口粮令依旧在执行,王宫与民间同此凉热,反而奇妙地进一步凝聚了人心。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段俭魏从姚州带回的消息喜忧参半:王天运收下礼物,态度缓和,暗示上层已知晓浪穹诏的小动作,会予以“约束”。但同时也委婉提醒,蒙舍诏当“安守本分”,“专注生产”,勿要“节外生枝”。这依旧是敲打与平衡的艺术。
于赠那边放走的吐蕃俘虏,如同石沉大海,暂时未见回音。北境的巡防依旧紧张,小规模的摩擦时有发生,但大规模的战事并未爆发,仿佛双方都在克制,也在试探。
这一日,一名自称来自吐蕃本土的商人队伍,绕开了浪穹诏控制的区域,经由一条偏僻古道,出现在了太和城外。他们带着皮毛、盐块和一些高原药材,要求与蒙舍诏交易粮食和布匹。
守城军官不敢怠慢,立刻上报。皮逻阁闻报,心生警惕。大战方歇,边境紧张,正经商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会主动前来?且路线蹊跷。
他命人将商队首领“请”入王宫偏殿。来人四十余岁,面容饱经风霜,眼神却精明锐利,行礼动作带着吐蕃人特有的粗犷,言谈举止却又透着几分商贾的圆滑。
“尊敬皮逻阁诏主,”商人抚胸行礼,“小人扎西,常年在吐蕃与洱海间行商。闻听诏主仁德,太和城百业待兴,特冒昧前来,看看有无互通有无之机。”他汉语说得颇为流利。
皮逻阁不动声色:“哦?扎西老板消息灵通。只是我蒙舍诏新遭兵燹,自身尚且艰难,恐怕没有多少物资可供交易。”
扎西笑道:“诏主过谦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蒙舍诏乃洱海大诏,底蕴深厚。小人此次带来的盐巴和药材,正是贵地急需之物。至于价格,好商量。”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况且,多条朋友多条路。如今这世道,能与吐蕃做些生意,总不是坏事。说不定…日后还能有其他方面的往来。”
皮逻阁心中冷笑,果然不止是做生意那么简单。他故作沉吟:“扎西老板说得在理。只是…如今浪穹诏封锁边境,严禁与贵方往来。我与贵方交易,若是被矣罗识诏主知晓,恐生事端啊。”他巧妙地将问题引向了浪穹诏。
扎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呵呵一笑:“矣罗识诏主?他自然是希望独家买卖,好从中牟取暴利。不过,商路如流水,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彻底阻断的?他禁他的,我们走我们的。只要诏主有意,路线和安全问题,小人自有办法。”话语间,隐隐透出对矣罗识的不以为然,甚至一丝挑拨。
皮逻阁心中念头急转。此人绝非普通商人,很可能是吐蕃方面派来的探子,或者身负双重使命。其目的,一是试探蒙舍诏虚实和态度,二是可能试图绕过浪穹诏,与蒙舍建立某种直接联系,三是离间蒙舍与浪穹及其他诏的关系。
“扎西老板果然神通广大。”皮逻阁淡淡一笑,“既如此,交易之事,可与我的属官详谈。只是如今我处粮食确实紧缺,布匹也多为军需,能拿出的不多,恐怕要让老板失望了。”
他并未完全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采取了拖延和试探的策略。他吩咐张建成接待扎西,进行具体的贸易谈判,尽量压低价格,换取急需的盐和药材,同时严密监视这支商队的一举一动。
扎西似乎也不急于求成,欣然同意与张建成磋商。
接下来的几天,这支吐蕃商队就驻扎在城外指定区域,与蒙舍方面进行着不温不火的交易。但他们的人却时常“无意”地四处走动,观察着城防、农田、以及军民的精神状态。
皮逻阁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未阻止,反而下令适当“展示”——让他们看到水渠带来的生机,也让他们看到城防的森严和军队的戒备(尽管是强撑出来的),既要显露虚弱以求麻痹,也要展示力量不容轻侮。
同时,皮逻阁将于赠从北境秘密召回。
“这支商队,是吐蕃的眼睛,也可能是耳朵和手。”皮逻阁对于赠道,“他们来看,来听,也可能来散播些什么。你派人,混入与他们交易的本地人中,听听他们都在打听什么,散播什么。尤其要注意,他们是否与浪穹诏方面有暗中接触。”
于赠领命,眼中闪过狼一般的锐利:“诏主放心,他们耍什么花样,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又过了两日,张建成前来汇报贸易情况,神色有些古怪:“诏主,交易已基本谈妥,价格压得很低,换得了不少急需的盐和药材。只是…那扎西今日私下找到我,说…说他听闻浪穹诏矣罗识诏主,对扣押逻盛炎所得财物分配甚为不满,尤其对我蒙舍获得镇戍使之位耿耿于怀,近日与吐蕃本土往来信件异常频繁,似有…似有另起炉灶之意。”
皮逻阁闻言,瞳孔微缩。来了,果然开始撒播猜疑的种子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吐蕃赞普对论莽热此次洱海失利颇为不满,已另遣大将接替青海防务。新来的这位将军,似乎对矣罗识开出的条件…更感兴趣。”张建成低声道,“此言不知真假,但其挑拨之意,昭然若揭。”
皮逻阁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与我们交易的那些盐和药材,品质如何?来源看得出吗?”
张建成一愣,答道:“盐块粗砺,却正是我边民常用之种。药材也多是治疗刀伤金创的常见高原药材,并无特别之处。”
皮逻阁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看来,他们准备的‘货物’很充分,也很‘实用’啊。”
他心中已然明了。这支商队,携带着实用的物资,撒播着挑拨的谣言,其根本目的,或许并非立刻与蒙舍结盟,而是要在这本就脆弱的洱海局势中,再埋下几颗不安的种子。让蒙舍与浪穹互相猜忌,甚至让大唐对蒙舍产生更多的疑虑。
“建成,不必点破他。”皮逻阁吩咐道,“他既然想卖货,我们照单全收。他既然想传话,我们姑且听之。将他说的话,‘无意中’透漏给我们在浪穹诏的耳朵。另外,他不是说矣罗识与吐蕃新贵往来密切吗?想办法,让姚州都督府也‘偶然’得知这个消息。”
“是!”张建成心领神会。
吐蕃商队完成了交易,带着不多的“利润”和观察到的情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太和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水车吱呀呀地转动,田地里农人依旧在辛勤劳作。
但皮逻阁知道,惊蛰的雷声过后,带来的不仅是生机,还有更多的蠢蠢欲动和阴谋算计。吐蕃撒下的种子,或许已经在某些角落悄然发芽。
他站在城头,望着商队消失的方向,又望向浪穹诏和吐蕃所在的远方。
接下来的日子,他需要更加小心地驾驭这艘刚刚修复的破船,避开暗礁,应对风浪。
而下一场风暴,或许正在看不见的远方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