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兰生病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长安宫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下人们的态度,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前,迅速分化。
一部分以刘宝为首,脸上的怠慢几乎不加掩饰,送药送饭时脚步拖沓,眼神闪烁,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窃喜。
另一部分则显得惴惴不安,做事更加小心,生怕被牵连,但也不敢与周景兰过于亲近,只是默默观望。
只有极少数几个,如被吴忠暗中留意到的宫女翠英、赤薇,内侍兴安,依旧本分做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唐云燕依计行事,每日从尚宫局领回药包,在小茶房里仔细煎煮。浓重的药味很快弥漫在长安宫偏殿,更坐实了周美人忧思成疾的传言。
刘宝时常假意关怀,踱步到茶房外,伸长脖子往里瞧。
“唐姑娘辛苦,美人这病……唉,真是让人揪心。”
他嘴上叹息,眼底却藏着精光。
唐云燕按捺住厌恶,垂眼道:
“劳刘公公挂心,周美人只是心气郁结,吃几副药疏散疏散便好。”
消息很快通过小禄子递到了永宁宫高善清处。
高善清正对镜描眉,闻言冷笑一声,指尖捏着一支金簪,语气狠毒:
“病?我看她是装神弄鬼!不过,既然她病了,我们便让她病得更重些,也好早日去陪她那两个老不死的!”
她寻来一包性极寒凉、久服伤身的寒水石,命心腹混在寻常药材中,辗转送到了刘宝手上。
“告诉她,这是对症的好药,让她每日给那病秧子用上。”
高善清抚着新染的丹蔻,眼中尽是得意:“等她那身子彻底亏败了,我看她还拿什么勾引皇上!”
刘宝拿到药,如获至宝。他寻机将药混入唐云燕领回的寒水石中,假惺惺地叮嘱:
“这是咱家特意托人寻来的偏方,对美人的病症最是有效,定要仔细煎了。”
唐云燕心中冷笑,面上却唯唯诺诺应下。
自此,每日煎好的汤药,周景兰都当着宫人的面顺从地喝下。实则,那碗药多半被她借擦拭嘴角的机会,悄悄倾入早就备好的痰盂或花盆之中。
半月下来,周景兰的脸色在刻意营造和少许真实憔悴下,愈发苍白。
她时常坐在窗前,眼神放空,一副神思恍惚、弱不禁风的模样。在刘宝前来回话时,她甚至会有意无意地咳嗽几声,声音虚弱,气若游丝。
刘宝看在眼里,喜在心间,向高美人传递的消息愈发频繁,言辞间已断定周景兰命不久矣。
他并不知道,吴忠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早已盯上了他和小禄子。他们每一次在御花园假山后的接头,每一次窃窃私语,都被吴忠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
时机,渐渐成熟。
这一夜,风雪稍疾。周景兰病得似乎更重了,早早便熄了寝殿的灯。
子时刚过,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溜出长安宫后角门,熟门熟路地朝着御花园方向摸去。正是刘宝。
他怀中揣着刚刚写好的密信,准备向高美人汇报周景兰病入膏肓的最新喜讯。
就在他与小禄子碰头,将密信递出的刹那,几盏灯笼骤然亮起,将他二人照得无所遁形!
吴忠带着几名平日里看似中立、实则被周景兰暗中观察后认为尚存忠厚的内侍,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刘公公,深更半夜,这是要去哪儿啊?”
吴忠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刘宝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密信啪地掉在地上。人赃并获!
翌日清晨,长安宫正殿。
周景兰端坐其上,虽然面色依旧带着刻意伪装的苍白,但眼神清澈锐利,哪有半分病态?
刘宝和小禄子被捆缚着跪在下面,面如死灰。
周景兰没有多言,只将吴忠搜出的密信,以及这些时日暗中记录的刘宝克扣用度、以次充好的账目,一并摔在他面前。
“押去宫正司,如实禀报。”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决断:
“告诉沈宫正,此人吃里扒外,构陷主子,证据确凿,请依宫规严惩。”
刘宝的哀嚎求饶声很快被拖远。
长安宫内,一片寂静。留下的宫人们个个屏息垂首,心中骇然。
周景兰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吴忠悄悄递给她的那份名单上。
上面清晰地记着这半月来,哪些人落井下石,哪些人观望摇摆,哪些人始终安守本分。
她拿起名单,却没有当众宣读,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就着烛火点燃。纸张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我知道,大家这些日子辛苦了。”
周景兰开口,声音平和了许多:
“宫里拜高踩低是常情,我周景兰如今处境艰难,连累大家跟着受委屈,用度被克扣,月钱无着落。”
她示意如意捧出一个沉甸甸的匣子,打开,里面是许江留给她的那一百两银子,白花花的银锭晃花了众人的眼。
“这些,是我的一点积蓄。今日便分与大家,弥补这些时日的亏空。往后,只要我周景兰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你们饿着!但凡忠心做事,不被亏待!”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下人们看着那实实在在的银子,又想起她方才烧掉名单的举动,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更有一股暖流涌动。
“美人仁厚!”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众人纷纷跪倒,口称感激。
周景兰抬手虚扶,目光落在站在人群前列,神色平静的翠英、赤薇和兴安身上。
“翠英、赤薇、兴安,你们三人这些日子恪尽职守,我心甚慰。即日起,擢升你们为长安宫近侍答应,协助如意与云燕打理宫务。”
(明朝答应、常在都是宫人的官职,不是清朝的妃嫔名)
三人又惊又喜,连忙叩首谢恩。
这一番恩威并施,如同在波澜起伏的水面投入了一块定石。长安宫的人心,在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清洗与震荡后,终于暂时安定下来。
周景兰看着下方神色各异但大都已收敛起轻慢的面孔,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赶走了明处的恶犬,暗处的毒蛇仍在窥伺。
但至少,她在这深宫之中,终于有了第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勉强稳固的立足之地。接下来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