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岳的目光很平静，像无风的湖面。他看着张卫国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挣扎和痛苦，缓缓开口，声音因为伤势还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张卫国。”
张卫国猛地抬头，对上秦岳那双沉静的黑眸。
“不用这样。”
秦岳的语调很平缓，听不出什么责备，“任务，总需要有人去完成。你当时的情况，我知道。”
他指的是张卫国的妻子即将临盆，在得知丈夫要去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时，情绪几近崩溃，死死拉着张卫国不让他走。
作为朝夕相处的战友，秦岳很清楚张卫国当时内心的煎熬——一边是军人的天职和任务，一边是即将生产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那种撕裂感，秦岳能理解。
“可是……”
张卫国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如果不是您替我……躺在病床上的就该是我！甚至……”
后面那个可怕的字眼他不敢说出口，但恐惧和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无法想象，如果那天去执行任务的是自己，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他回不来，他那即将临盆的妻子该怎么办？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让他心如刀绞，冷汗涔涔。
这份劫后余生的庆幸，像毒刺一样扎在他的良心深处，让他面对秦岳时无地自容。
秦岳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后怕和那份难以启齿的庆幸，轻轻叹了口气：“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看向张卫国，墨黑的眸子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温和，“如果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张卫国屏住了呼吸。
“……那就等我伤好了，”秦岳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请我吃顿饭吧。听说嫂子手艺不错？我想尝尝。”
请吃饭？
张卫国愣住了。他预想过秦岳可能会责备他，可能会沉默，甚至可能用军纪来压他，让他收起无用的情绪……
但他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家常烟火气的要求。
那股几乎将他压垮的沉重愧疚，被这突如其来的、简单到近乎朴素的提议，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张卫国的眼眶，他连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股酸涩逼回去。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愕然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秦副连长……
“是！秦副连长！”张卫国猛地挺直腰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响亮，“一定！等您出院，我让我媳妇做她最拿手的红烧肉！管够！”
他咧开嘴，想笑，嘴角却有些僵硬，但眼底深处那沉甸甸的阴霾，终于被驱散了大半，透出劫后余生的亮光。
秦岳看着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刚才那番对话也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只是没有人看见，在他闭目的瞬间，那双墨黑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与病房暖意截然不同的清冷雪光，以及雪光中一闪而过的、少年清亮的眼眸。
张卫国看着秦岳闭目养神，不敢再打扰，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他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手抹了把脸，手心一片冰凉的水渍。
他想起家里即将出月子的妻子和襁褓中粉嫩的儿子，心头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庆幸和感恩的叹息，消散在消毒水的气味里。
厚厚的积雪终于让温云清当了几天“安分”的知青，按时出工，窝在炕上“正气护体”，连赵大钢都觉得这小子终于被冻服帖了。
然而，南方的猫终究是猫，哪能真像北方熊一样一直窝着？
这天午后，久违的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金线，温云清就像嗅到鱼腥味的猫，再也按捺不住。
他“噌”地从炕上爬起来，动作麻利地套上棉袄棉裤，抓起墙角的旧背篓往肩上一甩。
“钢哥，我去后山转转！憋得慌，透透气！”
他丢下一句话，没等赵大钢回应，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窜出了知青点，厚厚的积雪在他脚下仿佛失去了阻力，只留下一串飞快延伸的脚印。
“哎！你小子……”赵大钢追到门口，只看见温云清的身影在村口拐角一闪，彻底消失不见。
他摇摇头，笑骂一句：“这皮猴子！冻几天就憋不住了？也好，出去撒撒欢。”
村外的雪地里，几个穿着臃肿旧棉袄、看似普通村民或护林员的身影，几乎同时动作一滞。
他们伪装得很好，或蹲在田埂边“抽烟”，或在稀疏的林子里“检查树苗”，目光却一直若有若无地锁定着村口方向。
“目标移动！速度很快！”一个伪装成拾柴老汉的低沉声音通过微型对讲机响起，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急促，“往北坡老林子方向去了！”
“跟上！保持距离！”另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命令道。
几道身影立刻动了起来，动作迅捷而隐蔽，朝着温云清消失的方向追去。
然而，积雪掩盖了大部分痕迹，温云清的速度又远超常人想象。
当他们追到北坡下那片相对开阔的雪地时，只看到一行清晰的脚印笔直地延伸向远处覆盖着厚厚积雪、林木更加茂密深邃的老林子边缘，然后……戛然而止。
人，不见了。
雪地上干干净净，仿佛那个背着背篓的少年凭空蒸发了一般。
“艹！”一个伪装成护林员的壮实汉子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雪堆，溅起一片雪沫，“这小子属兔子的？溜得也太快了！”
他懊恼地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不远处，另一棵大树后，一个穿着打补丁棉袄、看似在挖冻土找草根的男人也直起身，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寂静的山林，对着旁边的人低语：“向山鹰报告，‘目标’在S7区域失去踪迹。请求指示，是否扩大搜索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