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在永恒的黑暗中行驶。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只有浓稠的黑暗,偶尔闪过几道模糊的影子,像是树,又像是扭曲的人形。
我紧搂着小雅,同时警惕地观察着潇潇。她的手环颜色已经变得和那些几乎一样,只有一丝微弱的红色还能证明她曾经是活人。她的皮肤变得异常苍白,体温持续下降,但最可怕的是她时不时流露出的那种非人的神态——眼睛空洞,嘴角挂着不属于潇潇的微笑。
爸爸,我饿了。小雅小声说。她的声音把我从可怕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我翻找背包,庆幸自己带了些零食。这里有饼干和巧克力,先吃点。
我也要。潇潇突然说,伸手来拿。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那些规则之一——不要接受他们的食物。反过来是不是也成立?不要给他们食物?
潇潇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让我后背发凉——太陌生了,完全不是我熟悉的妻子。
妈妈,给你。小雅天真地递过一块饼干。
我一把抢过饼干,小雅,妈妈...妈妈现在不能吃东西。
潇潇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要发怒,但最终只是慢慢收回手。没关系,妈妈不饿。她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车厢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我抬头看去,只见李峰和另外两个活人乘客正挤在一起,警惕地观察着一个站在过道中间的——那个穿校服的少年。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着,头以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眼睛盯着李峰手中的手机。
把屏幕关掉。我低声说,突然意识到什么,光会吸引他们!
李峰手忙脚乱地锁屏,但为时已晚。少年的嘴巴慢慢张开,越张越大,直到撕裂了脸颊,露出一个血盆大口。他发出一种高频的尖啸,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闭眼!不要看!我捂住小雅的眼睛,自己也紧紧闭上眼。一条新规则——不要直视他们的变化。
尖啸声持续了十几秒后突然停止。当我再次睁眼时,少年已经回到了座位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李峰旁边的那个女乘客不见了,只剩下一滩暗红的液体慢慢渗入座椅缝隙。
她...她看了...李峰颤抖着说,脸色惨白,她直视了那个东西,然后...然后就融化了...
活人又少了一个。我数了数,现在车上只剩下六个戴鲜红色手环的活人:我、小雅、李峰、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年轻女孩,还有...我犹豫地看向潇潇,她的手环几乎完全变成了暗红色。
快到长白山了。导游突然出现在过道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最后阶段,请大家特别注意:不要回头,不要开窗,不要离开座位。
什么叫最后阶段中年男子质问,声音因恐惧而尖锐,你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
导游缓缓转头看向他,我惊恐地发现导游的脖子转了整整180度,身体却保持不动。终点站。他说,声音突然变成了许多声音的混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旅程都有终点。
中年男子瘫在座位上,吓得说不出话来。导游的头慢慢转回正常位置,然后走回了车头。
他在变化。潇潇突然说,声音异常平静,越接近终点,他能维持的人形就越不稳定。
我震惊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潇潇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黑暗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远处出现了朦胧的山影,在血红色的月光下显得阴森可怖。
长白山。我们快到目的地了。
但这是什么意义上的目的地?是真实的旅游景点,还是某种超自然的终点?那些消失的乘客都去了哪里?潇潇又会变成什么?
这些问题在我脑海中翻腾,但我最关心的只有一个:如何保护小雅安全离开这辆鬼车。
听我说,我压低声音对李峰和其他活人说,下车时一定要跟紧我。不要回头看,不要碰任何东西,直接往人多的地方跑。
你怎么知道哪里安全?年轻女孩抽泣着问。
旅游景点肯定有人,我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有信心,只要找到其他活人,我们就安全了。
但我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如果整个长白山景区都是这种超自然状态呢?如果下车后等待我们的是更可怕的命运呢?
巴士开始爬坡,引擎发出不健康的轰鸣。窗外的景色逐渐清晰——我们确实在长白山景区,路牌上写着天池方向,但一切看起来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滤镜,像是褪色的照片。
最奇怪的是,没有人。整个景区空荡荡的,没有其他车辆,没有游客,甚至连工作人员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像是呜咽的鸟叫声。
这不正常...李峰喃喃道。
欢迎来到长白山天池。导游宣布,声音中带着某种诡异的兴奋,请大家有序下车,不要拥挤。记住:不要回头,不要开窗,不要离开座位——哦,现在可以离开座位了。
巴士缓缓停在一个观景平台前。平台边缘围着栏杆,上面挂满了锁——情侣们留下的同心锁,但现在那些锁全都锈迹斑斑,像是已经挂了几十年。
车门嘶的一声打开了。
爸爸,我们到了吗?小雅揉着眼睛问。
是的,宝贝。我强迫自己露出微笑,我们去看天池。
但我没有动。根据规则,第一个下车的人通常会遭遇不测。我看向其他活人,他们也都在犹豫,不敢做第一个。
出乎意料的是,潇潇站了起来。跟我来。她说,声音有种奇怪的共鸣,我知道路。
她牵起小雅的手就要下车。我急忙拦住她:等等!我们应该——
没时间了,陈默。潇潇转头看我,那一刻我惊恐地发现她的眼睛完全变成了黑色,没有眼白,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如果不在天黑前到达天池,就永远走不了了。
我该相信她吗?这个越来越不像潇潇的存在?但如果她说的属实,拖延确实更危险...
我跟你一起。我最终说,紧紧抓住小雅的另一只手,但我们三个一起走,不分开。
潇潇的嘴角微微上扬,不知是微笑还是别的什么表情。当然,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我们三个走向车门。经过导游时,他微微鞠躬,嘴角咧开到一个不可能的人类宽度:旅途愉快。
车外的空气冰冷刺骨,带着一种金属味。观景平台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着几片枯叶打转。远处,天池在血色夕阳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像一池血水。
快看!天池水怪!小雅突然指着湖面喊道。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面中央确实有一个黑影在游动,形状不像任何已知的生物,细长扭曲,时而潜入水中,时而露出几段像是脊椎的凸起。
那不是水怪,宝贝。潇潇轻声说,那是守护者。它确保没有人从天池...回来。
这话让我浑身发冷。潇潇知道的太多了,多到不像是一个第一次来这里的游客。
我们沿着观景台走向天池边缘。身后,其他活人乘客也陆续下车,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我不敢回头确认,但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妈妈,你的手好冷。小雅说,试图挣脱潇潇的手。
潇潇却握得更紧了:很快就好了,宝贝。很快就不会冷了。
我们来到栏杆边。天池近在咫尺,湖面平静得不像真实,倒像一面黑色的镜子。奇怪的是,我看不到我们的倒影。
陈默,潇潇突然转向我,黑色的眼睛直视着我,你知道真相,对吧?在你心里,你已经知道了。
我喉咙发紧:知道什么?
关于我。她抬起手,手腕上的手环现在完全是暗红色了,关于那天晚上的车祸。
车祸?什么车祸?我们开车来天津坐巴士,一路上根本没有——
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叫。小雅在后座哭泣。鲜血从潇潇额头流下,她的眼睛逐渐失去焦点...
不...我后退一步,胃部绞痛,那只是个梦...噩梦...
不是梦。潇潇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像是我脑海中的想法,三个月前,在来天津的路上,我们出了车祸。你和小雅活下来了,但我没有。
世界在我周围旋转。那些记忆碎片逐渐拼合——车祸后的医院、葬礼、我和小雅搬回父母家...然后是这个旅行团广告,说是能帮助丧偶者走出悲痛...
这不可能...我声音发抖,如果是这样,那这辆车,这些乘客——
都是和我一样的。潇潇平静地说,这辆车收集那些无法接受死亡的灵魂,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与亲人道别。
我看向其他乘客。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从一开始就看起来不像活人,为什么导游说这辆车只能上不能下。这是一辆载着亡魂的车,而活人误入其中...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我抱紧小雅,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潇潇的表情软化了一些,那一刻她又像是我熟悉的妻子了:为了道别,也为了...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天池是生死边界。她指着那黑色的湖水,你可以带小雅回去,继续你们的生活...或者和她一起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永远。
我的血液凝固了。她在让我选择是带小雅回到活人世界,还是...加入死者。
我一把抱起小雅,我们不会留下来!潇潇,如果你真的爱我们,就让我们走!
潇潇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我只是不想孤单...
就在这时,湖面突然沸腾起来。那个——或者说守护者——以惊人的速度向岸边游来。我隐约看到水下有个巨大的阴影在扩大。
它来了!李峰在后面喊道,快跑!
但我站在原地,与潇潇对视。她的眼睛现在恢复了正常,充满泪水。
走吧,陈默。她轻声说,带我们的女儿回家。
那你呢?
我早就该走了。她伸手轻抚小雅的脸颊,小雅,记住妈妈永远爱你。
妈妈?小雅困惑地看着她,你要去哪?
潇潇没有回答。她转向天池,张开双臂。水中的黑影突然加速,一道巨浪拍上岸边,吞没了潇潇的身影。当水退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潇潇!我冲向栏杆,但被李峰拉住。
快走!他指着巴士,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确实,那辆鬼车还停在原地,车门大开。其他活人乘客已经跑向它。我抱起小雅,跟着李峰狂奔。
身后,天池的水声变得狂暴,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出水。我不敢回头看,只是拼命跑着。
我们冲进巴士,导游已经坐在驾驶座上,头也不回地说:坐好,返程了。
车门砰地关上。透过车窗,我看到天池的水已经漫上了观景台,水中隐约有无数苍白的手臂在舞动。
巴士猛地启动,驶离那个噩梦般的地方。车内出奇地安静,只有几个幸存者沉重的呼吸声。我数了数——除了我和小雅,只有李峰和那个年轻女孩活下来了。
爸爸,妈妈呢?小雅含着泪问。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是说她留在长白山了?说她死了三个月了?说我们刚才见到的只是她的...鬼魂?
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最终说,紧紧抱住她,但她永远爱我们。
巴士驶入一条隧道,四周一片黑暗。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像是从高空坠落...
先生?先生?我们到天津了。
我猛地睁眼,发现自己坐在旅行社门口的椅子上,小雅趴在我腿上睡觉。面前站着的是旅行社的工作人员,一脸关切。
您睡着了吗?长白山三日游的团已经出发了,您没赶上。她说,要改签下一班吗?
我环顾四周,阳光明媚,行人如织,一切正常得不可思议。是梦吗?那个恐怖的旅程,潇潇的真相...
然后我看到了手腕上的痕迹——一个淡淡的红色圆环,像是戴过什么手环留下的印记。小雅的手腕上也有。
不,谢谢。我抱起熟睡的小雅,我们不去了。
走出旅行社,我摸出手机,犹豫了很久,最终拨通了那个许久未打的号码——我岳母的。
我声音发抖,我想去看看潇潇...带小雅去扫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轻轻的啜泣声:好...她一定很想你们。
挂断电话,我抱紧小雅,走向回家的路。身后,一阵熟悉的气息拂过我的后颈,像是有人轻轻拥抱了我一下。
我没有回头。有些规则,最好永远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