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0日, 农历八月十九, 宜:开市、交易、立券、纳财、开光, 忌:嫁娶、作灶、出火、出行、入宅。
我叫陈默,二十九岁,死于我的婚礼当天。
此刻,我正漂浮在一条浑浊、湍急的河流中央,或者说,是某种类似河流的东西。四周是望不见尽头的灰蒙蒙的虚空,没有光,也没有纯粹的黑暗,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晦暗。河水冰冷刺骨,那是一种穿透魂魄,直抵意识核心的寒意,但我却奇异地感觉不到挣扎,也感觉不到呼吸的迫切。我的身体轻飘飘的,随着水流沉浮,像一片无奈的落叶。
记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旬阳那座熟悉的汉江大桥栏杆冰冷的触感,是潇潇带着泪痕却又无比决绝的脸,是身后亲友们惊慌的呼喊和拉扯,以及……那最终吞噬我的一切的,浑浊的江水。窒息感,巨大的压力,还有最后意识涣散时那荒谬的解脱感——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显然,并没有。
“陈默……”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起,空洞、悠远,不带任何情感,仿佛来自亘古。
我努力想转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实质的形体,只是一种凝聚的感知。我看到,在灰蒙蒙的河岸上,站立着一个模糊的黑影,他披着厚重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斗篷,面容隐匿在深深的兜帽阴影里,只能感觉到一种无言的、沉重的威严。
“我……这是在哪里?”我的思维发出询问,没有声音,但意念却清晰地传递了出去。
“忘川支流,冥府边缘。”那黑影,或者说,引渡者,平静地回应,“你已身死,陈默。阳寿未尽,然自绝性命,需在此洗濯怨怼,方可入轮回审判。”
冥府?忘川?所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我真的死了?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不,不该是这样的!我怎么会真的死了?那只是一时冲动,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是想要吓唬她,是想要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压力!
怨怼?是的,我有怨怼!强烈的、不甘的怨怼如同此刻浸泡着我的冰冷河水,再次淹没了我。
“我不该在这里!”我的意念激烈地波动起来,“是她们逼我的!是潇潇!是她们家!”
婚礼当天的场景,如同破碎的胶片,带着尖锐的棱角,一遍遍在我脑海中回放——
天还没亮就起来梳洗打扮,胸口揣着激动和忐忑。我以为,那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接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到了潇潇家楼下,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然而,喜悦的气氛在闺房门口戛然而止。
以潇潇表妹为首的几个闺蜜,还有她那个一脸精明的姨妈,堵住了门。起初还只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和红包,我也笑着配合。可渐渐地,味道就变了。
“姐夫,想接走我姐,光有诚意可不行哦。”表妹笑得甜美,话语却像刀子,“最后一道门槛,‘安心钱’,九万九千八,图个长长久久嘛!”
我心里咯噔一下。彩礼我们已经按照她们家的要求,给了二十八万八,几乎掏空了我父母半辈子的积蓄,婚房、车子也都是我家出的。这临门一脚,怎么又冒出个“安心钱”?
我强笑着看向坐在床上、穿着洁白婚纱的潇潇。她低着头,手里捧着捧花,看不清表情。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站出来笑着说“别闹了”,或者给我一个暗示的眼神。
但她没有。她只是沉默着,仿佛默认了这一切。
我身边的兄弟们都有些尴尬,纷纷打圆场。我妈在门外,隔着人群,焦急地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差不多就给吧,别误了吉时。我爸在一旁闷头抽烟,脸色铁青。
“潇潇……”我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她终于抬起头,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很美,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疏离和……坚持?“陈默,这是我爸妈和姨妈的意思,也是为我好。你就……给了吧,图个吉利。”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为我好?图个吉利?我们两年的感情,在此时此刻,竟然需要用这临门一脚的九万九千八来证明和“安心”?
气氛僵住了。我试图沟通,说手头一时没那么多现金,能不能过后补上。但潇潇的姨妈站了出来,叉着腰,声音尖利:“那不行!这可是规矩!现在不给,以后我外甥女在你家能安心吗?这婚还结不结了?”
“不结了”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我看着潇潇,希望她能说句话,希望她能理解我的难处。可她只是避开了我的目光,抿着嘴,一副委屈又固执的样子。
周围亲友的议论声,伴郎们试图缓和气氛的干笑声,我父母压抑的叹息声,还有潇潇家亲戚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紧紧缠住,让我无法呼吸。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被理解的痛苦,还有对未来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我觉得自己不像个新郎,像个被摆在案板上待价而沽的货物,像个小丑。我们的爱情,在所谓的“规矩”和“安心”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好……好……你们要安心是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我去给你们找!我现在就去弄钱!”
我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像疯了一样冲出了潇潇家。身后是众人的惊呼和潇潇带着哭腔的喊声:“陈默!你去哪儿!”
我没有回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狂奔,最后停在了汉江大桥上。我下了车,靠着冰冷的栏杆,看着脚下奔流的江水,万念俱灰。
潇潇和我的家人朋友们很快追了过来。他们在桥那头喊着我的名字,劝我回去。潇潇哭喊着:“陈默我错了,我不要钱了,我们好好结婚行不行?”
晚了。一切都晚了。她那时的哭喊,在我听来,不是挽回,而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它证明了她之前的所有坚持,就是为了钱。而现在我的以死相逼,才让她“幡然醒悟”?多么讽刺!
我看着她向我跑来的身影,看着那张曾经让我无比眷恋的脸,心中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和彻底的绝望。我用尽全身力气,翻过了栏杆,纵身跃下。
冰冷的江水包裹我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让你们逼我!让你们要钱!现在,你们满意了吧!
……
回忆至此,我的魂魄都在剧烈颤抖。冰冷的冥河水也无法冷却我那沸腾的怨气。
“你看!”我对那岸边的引渡者嘶吼着(尽管没有声音),“是她们!是她们的贪婪和无情逼死了我!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守护我们爱情最后的尊严!我凭什么要在这里受罚?该受审判的是她们!”
引渡者沉默着,仿佛亘古不变的礁石。良久,那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执念深重,蒙蔽汝眼。阳世种种,皆有其因果。汝只见自身之苦,可知他人之痛?”
“他人之痛?”我几乎要冷笑出来,“她们痛什么?痛没拿到那九万九千八吗?”
“陈默,”引渡者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判官念你阳寿未尽,枉死怨气凝结不散,特予你一个机缘。许你魂魄重返阳间一日,自今日卯时起,至明日卯时止。然,你不可与任何生人接触交谈,彼亦看不见、听不见你。你且自去观看,一日之后,自有分晓。”
重返阳间?一天?
还不等我消化这个信息,一股巨大的吸力骤然传来。我感觉自己的魂魄被猛地从冰冷的冥河中抽离,投向一片模糊的光晕。周围的景象飞速旋转、扭曲,最后化为一片混沌。
……
再次恢复感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
这是我的家,我和父母同住的家,也是原本计划中,接亲后要回来的“新房”。房间里还贴着崭新的喜字,窗户上挂着红色的拉花,床上铺着大红的龙凤被套……一切布置都洋溢着喜庆,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和诡异。
因为,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足以让人窒息的悲伤。
我看到我的母亲,她瘫坐在我的床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件我平时常穿的夹克。她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脸上泪痕交错,眼睛肿得像核桃,空洞无神地望着窗外刚刚泛起的鱼肚白。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在无声地剧烈耸动,那是一种悲伤到极致的麻木。
我爸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夜之间,那个在我心中永远顶天立地的男人,脊梁仿佛彻底弯了。他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有湿痕,花白的头发凌乱。地上,散落着好几个烟头。
“我的儿啊……”母亲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声音破碎不堪,“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就扔下妈走了啊……你让妈怎么活啊……”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用脸摩挲着那件夹克,仿佛还能感受到儿子的体温。
我爸猛地抬起头,双眼布满了血丝,他一把将母亲连同那件夹克一起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镇定:“别哭了……孩子他妈,别哭了……默儿他……他走了,我们得……我们得……”他想说“我们得撑住”,但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化作了一声沉重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
我看着这一幕,魂魄像被撕裂一样疼痛。我想冲过去,抱住他们,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我没死!可我伸出手,却直接穿过了他们的身体。我大声呼喊,他们毫无反应。
我忘了,我现在只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魂。
我从未见过父母如此脆弱、如此绝望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唠叨而温暖,父亲总是沉默而坚强。他们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拿出所有积蓄,欢天喜地地准备,期待着儿子成家立业的那一天。可现在,所有的期待都化作了泡影,所有的喜悦都变成了锥心之痛。
是我……是我亲手造成了这一切。
那股支撑我跳河的怨气和所谓的“尊严”,在父母这无声的悲痛面前,开始动摇,变得苍白无力。为了赌一口气,为了所谓的“证明”,我竟然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将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推入了无底的深渊。
我的心,开始滴血。比冥河水更加冰冷。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我爸擦了把脸,勉强站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我的大伯和几个堂兄弟,他们脸上都带着沉痛和疲惫。
“哥,嫂子……”大伯声音沙哑,“那边……潇潇家,闹起来了。她爸妈,还有她那个姨妈,带着一帮人,在我们家楼下……说要讨个说法……”
“说法?”我母亲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了我从未见过的怒火和恨意,“他们还要什么说法?是他们逼死了我儿子!是他们!他们还有脸上门来闹?!”
我父亲脸色铁青,拳头紧紧攥起,骨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那滔天的愤怒:“让他们闹!我现在就去看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说法’!”
一种强烈的不安攥住了我。事情,似乎并不像我死后所想的那样简单。潇潇家,他们还想干什么?
我跟着父亲和大伯他们,魂魄穿门而出,飘向楼下。
我倒要看看,这逼死了我的人家,究竟还能无耻到什么地步?而那个我曾深爱过,最终却让我绝望的女人,潇潇,她现在,又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