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工作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开启主墓室。消息不胫而走,吸引了更多媒体和民众的聚集,即便隔着层层警戒,也能感受到那种日益高涨的、混合着好奇与期待的情绪。校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方面要配合这突如其来的重大考古发现,另一方面又要确保校园安全和尽快恢复正常秩序。停课第三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不安。
我的那份恐惧并未随时间消散,反而随着墓室开启的临近而愈发清晰。地底传来的异响不再仅限于深夜,有时在黄昏,甚至在白天的某个短暂寂静的瞬间,那金属的摩擦声、沉重的吐息,会如同幻听般掠过耳际,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我心惊肉跳。我开始刻意避开西侧区域,宁愿绕远路。其他几位同样需要留守的教职工,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凝重,但谁都没有率先点破。有些恐惧,一旦说出口,就会获得真实的力量。
官方对外公布的信息始终是积极正面的——确认了杨再兴墓葬的真实性,肯定了其巨大的历史与文化价值,并强调保护性发掘正在有序进行。然而,我通过偶尔与一位负责外围协调的考古队年轻队员(他是我以前带过的学生的哥哥)的简短交谈,得知了一些未曾公开的细节。
“陈老师,说实话,有点……邪门。”他趁着休息的间隙,凑过来低声说,眼神里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主墓室的门异常沉重,像是从里面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仪器探测里面……能量反应很异常,不是普通的磁场。而且,陪葬的兵器,主要是那杆据说应该是杨将军标志性的铁枪,腐蚀程度远比其它物品轻,而且……清理的时候,有个师兄不小心手被划了一下,明明只是个小口子,血却滴在了枪缨(残留的痕迹)上,当时墓室里突然就刮过一阵阴风,所有的灯都闪了几下,吓死人了。”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还有,墓室里没有发现完整的遗骸,只有一些疑似骨灰的痕迹,混杂着……大量的、已经锈蚀变形的箭簇,多得惊人,几乎铺满了棺底,就像……就像记载里说的那样。”
乱箭攒身,焚尸得镞二升。
历史的惨烈以如此具象的方式呈现在眼前,让我脊背发凉。那不仅仅是文物,那是将军最后的归宿,是他不屈战意的残酷证明。那些箭簇,是否也承载着当年的杀伐之气?
时间推移,终于到了预计要开启主墓室核心棺椁的那天。奇怪的是,天气从午后开始变得阴沉,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天空,闷热无风,资江的水面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铅灰色。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城市。
夜幕提前降临。由于考古进程的关键性,现场决定连夜工作。强大的探照灯将墓穴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但那光似乎无法穿透主墓室入口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因为要协助处理一些停课期间的学生活动调整方案,留在行政楼加班到很晚。当我终于完成工作,准备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走出行政楼,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战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困难,皮肤上传来针扎似的刺痛感。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西边。探照灯的光柱下,考古现场的人员似乎有些骚动,对讲机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急促和一丝慌乱。而更让我心脏骤停的是天空——
不知何时,一轮月亮从乌云的缝隙中显露出来。
但那不是平常的月亮。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的色泽,如同一个巨大的、渗血的眼球,冷漠地俯视着大地。血月!
民间传说中,血月现,妖孽生,乃大凶之兆。
就在血月光辉洒落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地底传来,并非爆炸,更像是某种巨大的力量冲击着封印。整个地面都随之剧烈一震!考古现场的灯光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映照得那些人影如同皮影戏般扭曲。
“后退!全部后退!离开墓道口!”对讲机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叫,充满了惊恐。
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暗红色光晕的磅礴气息,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主墓室的甬道口中冲天而起!那气息凝聚不散,在空中翻滚、扭曲,隐约勾勒出一个顶天立地的、身披残破甲胄的巨人虚影!他手中似乎握着一柄由煞气凝聚而成的长枪虚影,周身环绕着无数尖啸的、由黑气构成的箭矢!
没有具体的面容,只有无边无际的肃杀、愤怒以及一种被惊扰了长眠的狂暴!
是杨再兴!是他的战魂!或者说,是他死后不散的意志与这墓葬之地、与那无数箭簇戾气结合而成的……英灵!
恐怖的威压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我离得还算远,却依然感觉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无比艰难。靠近墓穴的一些考古队员和安保人员,更是直接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那血色虚影仰天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我的灵魂仿佛都在震颤!天空的血月似乎更加猩红了。
他手中的煞气长枪猛地向前一挥!
“嗡——!”
一道无形的冲击波扩散开来。博学楼西侧原本就受损的墙角,砖石如同被巨力碾压,瞬间化作齑粉!操场坍塌边缘的泥土簌簌落下,坑洞似乎又扩大了一圈。警戒线的牌子被连根拔起,吹得不知去向。
破坏!这是被惊扰的英灵最直接的愤怒表达!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怖之中,我趴在地上,勉强抬头,却看到了另一幕。
那股磅礴的战意和煞气,在摧毁了靠近墓穴的一些设施后,并未进一步扩散,去伤害那些瘫软在地、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员。那血色的虚影,他那模糊的“面部”,似乎……转向了资江对岸的远方。
史载,杨再兴战死的小商河,位于河南郾城,而他长期征战,抵御的是南侵的金兵。此刻,他的战魂所向,是否是冥冥中依旧指向了北方?指向了他当年浴血奋战、马革裹尸的方向?
他那由煞气凝聚的身影,在血月下显得如此悲怆而壮烈。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跨越了时间的执念——守护家国,荡平寇虏!
他并非嗜杀的恶灵,他只是……战意太盛,执念太深,深到连死亡和时间都无法磨灭,深到被现代机械和人气惊扰后,本能地展现其存在的本质。
就在这时,考古队中,那位年纪最大、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没有后退,反而踉跄着向前几步,朝着那血色虚影,用尽全身力气,拱手,深深一揖!
他口中高声吟诵着什么,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似乎是古老的祭文,又像是岳飞的《满江红》片段,字字泣血,饱含着对英雄的敬仰与悲悯。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说来也怪,随着老教授的吟诵,那狂暴的、似乎要毁灭一切的血色虚影,动作微微一顿。周身的煞气翻涌似乎平缓了一丝,那无数尖啸的箭矢虚影也渐渐模糊、消散。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那没有五官的面部“看”向深深作揖的老教授,停留了片刻。
然后,在所有人惊魂未定的目光中,那顶天立地的血色虚影,开始慢慢收缩,如同长鲸吸水般,重新归于那深邃的墓穴之中。冲天的煞气和战意也随之收敛,如同潮水退去。
天空的血月被飘来的乌云重新遮蔽,黑暗再次笼罩大地。只有那几盏顽强亮起的探照灯,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劫后余生的哭泣、急促的喘息和难以置信的低语。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心脏仍在疯狂地跳动。恐惧感依旧存在,但其中,却混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震撼与……悲悯。
我明白了。这并非一个单纯的恐怖故事。
《坍塌》,坍塌的不仅是围墙操场,不仅是历史的封土,更是生与死之间那脆弱的界限。
我们赞颂英灵,赞颂他们的忠勇与不屈。但当那份战意真实不虚地、以超越理解的方式展现在眼前时,带来的首先是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那是凡物面对神魔(或者说,另一种强大存在)时的自然反应。
然而,恐惧之后,是更深层次的触动。杨再兴的英灵,其本质并非恶意,而是他生命最后时刻最强烈情感的凝结——保家卫国,血战到底!即便身死魂灭,这份意志也未曾消散。他的“愤怒”,更多是针对惊扰,而非针对具体的活人。甚至在老教授以古礼、以诗文沟通时,他能产生回应,收敛煞气。
这,便是英灵的不朽,也是英灵的悲哀。
后续的处理工作迅速而低调。主墓室被重新封闭,考古工作转为更谨慎的保护和外围研究。官方对外解释为“发掘过程中遇到特殊地质现象引发短暂异常,现已平息”。学校很快恢复了正常教学秩序,西侧区域被永久划为隔离保护带,计划建成一个庄严肃穆的纪念园区。
没有人再公开讨论那晚血月下的异象,但那经历,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了所有亲历者的心中。
每当我带领学生在那片远离西侧、沐浴在阳光下的崭新操场上体育课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那片被围起来的区域。
那里,沉睡着一位不朽的将军。
他的故事,因一次意外的坍塌而更加鲜活。
他的战意,依旧在资江河畔、在岁月长河中,无声地咆哮,不屈地回荡。
而我们,在恐惧与敬仰的交织中,终于懂得了何为——
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