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终于开始减速,广播里响起乘务员甜美却机械的报站声:“各位旅客,前方到站,上海虹桥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准备好行李物品……”
这声音如同赦令,将我几乎绷断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到了,终于到了!
近四个小时的旅程,如同在冰与火的深渊里轮番煎熬。每一次车轮与铁轨的撞击,都像是敲打在我心头的重锤。那来自脚下的低吼没有再出现,周围的乘客也一切如常,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噩梦。但我知道不是。乘务员那闪烁的眼神,南京南站那个提着航空箱匆匆离去的女人,还有那刻骨铭心的、属于憨豆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
列车停稳的瞬间,我几乎是弹跳起来,顾不得礼貌,挤开前面还在慢吞吞取行李的旅客,第一个冲出了车厢。
上海虹桥站庞大而繁忙,人流如织,广播声、脚步声、交谈声混杂成一片喧嚣的海洋。但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罩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轰鸣——找到憨豆!立刻!马上!
我逆着人流,几乎是奔跑着冲向悬挂着“到达厅”指示牌的方向。眼睛焦急地扫视着各种指示牌,寻找着“宠物领取处”。
找到了!在到达厅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一块不算醒目的灯箱招牌亮着“宠物无忧服务领取处”的字样。柜台后面站着两名工作人员,穿着和北京南站类似的制服,表情是同样的专业和冷淡。柜台前已经排起了短短的队伍,大概有四五个人,脸上都带着即将接到爱宠的期待和些许旅途的疲惫。
我强压下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排到了队伍末尾。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硬质领取凭证,冰冷的卡片边缘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我死死盯着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操作,看着他们接过凭证,扫描二维码,然后转身走进后面一个挂着“工作区域,闲人免进”帘子的房间,不一会儿,就会抱着一个航空箱出来。接到宠物的人,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迫不及待地打开箱门,安抚着似乎有些受惊的小家伙。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正常得让人心慌。
终于轮到我了。
我几乎是扑到柜台前,将那张已经被手汗浸得有些潮湿的凭证拍在台面上,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沙哑:“你好,G15次,陈默,领取萨摩耶,名字叫憨豆。”
柜台后的年轻女职员接过凭证,熟练地在扫描器上扫过。“嘀”的一声轻响,她看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又敲了几下键盘,然后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困惑:“先生,请您稍等,系统查询需要一点时间。”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什么意思?我的狗就在这趟车上,凭证没错!”
“请您稍安勿躁,可能是网络延迟。”她安抚道,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拿起旁边的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死死抓住柜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类似主管制服、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单据,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带着一种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怜悯?
“陈默先生?”他确认道。
“是我!我的狗呢?憨豆呢?”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引得后面排队的人纷纷侧目。
主管将手里的单据递到我面前,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陈先生,根据我们的系统记录和随车工作人员的反馈,您托运的宠物,萨摩耶犬‘憨豆’,在运输途中……因为突发性的强烈应激反应,引发了潜在的心脏疾病,经随车兽医确认……已经死亡。我们对此深表遗憾。”
死亡……应激反应……心脏疾病……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我的大脑,带来一片空白的剧痛。我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不……不可能!”我猛地摇头,声音嘶哑,像是被困住的野兽在咆哮,“憨豆很健康!它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它每年的体检报告都是完美的!它怎么可能有心脏疾病?!应激反应?它性格那么温顺!”
我一把抢过那张单据,上面冷冰冰的文字印着“宠物死亡确认书”,原因栏果然写着“疑似应激性心脏衰竭”,下面还有一个陌生的兽医电子签名。
“你们撒谎!”我赤红着眼睛,瞪着那个主管,“它在车上就不对劲!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它的叫声!那不是平常的声音!你们到底对它做了什么?!”
主管的面色依旧沉稳,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是戒备?还是别的?他加重了语气:“陈先生,请您冷静。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系统的记录和兽医的诊断是不会出错的。列车运行环境封闭,宠物确实可能因为各种不可控因素产生应激。关于您提到的听到叫声,我们已经解释过,那可能是……”
“不是摩擦音!”我打断他,激动地拍着柜台,“那就是憨豆的声音!但它听起来很痛苦!很害怕!还有!为什么我在客厢里看到有人提着宠物箱?不是说要单独托运在货厢吗?你们的规定到底是什么?!我的憨豆到底在哪里?!”
我语无伦次,试图将之前的疑点串联起来,作为指控他们的证据。
听到“客厢宠物箱”时,主管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瞬间的僵硬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他沉声道:“陈先生,我不知道您看到了什么,但我们的规定是所有托运宠物都必须安置在指定货厢,绝无例外。请您不要相信未经证实的猜测。对于您爱犬的意外,我们深表同情,并愿意按照托运协议进行相应的赔偿……”
“赔偿?我要我的狗!我要我的憨豆!”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我体内爆发,我隔着柜台,几乎要揪住他的衣领,“它在哪?尸体呢?我要见它!”
主管后退了半步,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和隐隐的威胁:“陈先生,请您控制情绪。死亡的宠物按照规定,已经由我们进行专业的无害化处理,这是为了公共卫生安全,也是协议条款明确规定的。您无法见到。”
无害化处理……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那诡异的低吼、乘务员的掩饰、神秘女子的宠物箱、此刻主管冰冷的眼神和这套天衣无缝却漏洞百出的说辞——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开,连接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根本没有什么突发疾病!这套说辞,这套流程,如此熟练,如此冰冷,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他们一定在隐瞒什么!这列“宠”字列车,这个“宠物无忧”服务,绝对有问题!憨豆的死亡,绝非意外!
“你们……你们这群凶手!”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绝望和怒火灼烧着我的理智,“你们到底在车上做了什么?把我的憨豆还给我!”
主管不再理会我的嘶吼,对旁边的保安使了个眼色。两名身材高大的保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几乎失控的我。
“陈先生,请您冷静。如果继续扰乱公共秩序,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主管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赔偿事宜,会有专人后续与您联系。现在,请您离开。”
我被半拖半架地拉离了柜台。周围的人群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畏惧的目光,但没有人上前。在那个主管和保安构成的冰冷壁垒前,我的愤怒和悲痛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我被“请”出了领取处,踉跄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到达大厅中央,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夺走了我最后希望的死亡确认书,以及那张印着G15次列车的宠物托运凭证。
银白色的“宠”字列车静静地停靠在远处的站台,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冰冷巨兽。那个我曾以为解决了困境的完美方案,此刻看来,更像一个张开了巨口的陷阱。
它吞噬了我的憨豆。
不,或许不只是我的憨豆。
我想起了南京南站那个提着箱子匆匆离去的女人,她箱子里的宠物,真的安然无恙吗?那些零星网络留言里蔫蔫的宠物,真的只是不适应吗?
这个“完美”的服务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意外”和“无害化处理”?
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恐惧感吞噬了我。我失去了憨豆,失去了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唯一的温暖寄托,甚至无法得知它生命最后一刻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恐怖。
我抬起头,望着车站穹顶冰冷的灯光,仿佛能看到憨豆那双黑亮的、总是充满信任和依赖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不解。
它直到最后,都在等着我去接它吧。
而我,亲手将它送上了这列死亡的列车。
“憨豆……”
我喃喃着它的名字,声音破碎在车站喧嚣的空气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只有那张冰冷的确认书,和口袋里同样冰冷的凭证,证明着它曾经存在过,以及,它那在我永远无法知晓的黑暗与孤独中戛然而止的生命。